马胜才书记的手掌厚实而粗糙,握力很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要将我这“省城来的书生”牢牢握住,也顺便掂量掂量我的斤两。
他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庞圆润,皮肤是因长期户外工作而形成的古铜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了不少发胶,试图掩盖些许稀疏的趋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很有神,看人时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像是在评估,又像是时刻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里面是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有些磨损,标准的基层领导干部形象。
“林县长,一路辛苦!真是对不住,让您受委屈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语气充满了歉意,但眼神却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过,似乎在评估我的状态和反应。
“马书记太客气了,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保持着谦和的微笑,“早就听说马书记是青云县的‘老黄牛’,扎根基层几十年,经验丰富,以后还要请您多指点。”
“哎呦,可不敢当‘指点’二字!”马胜才连连摆手,笑容更盛,但话里有话,“我们这些土包子,就是靠着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勉强维持。比不得林县长您,省里来的高材生,见多识广,观念新。以后啊,还得靠您带着我们青云县往前奔呢!”
这话听起来是捧,实则把我架在了火上。一方面点明我是“外来户”,对本地情况不熟;另一方面又把“发展”的期望和责任率先推到我这个县长身上。很常见的基层欢迎“外来和尚”的套路,既给足面子,也暗设门槛。
“我们一起努力,班子团结是关键。”我四平八稳地回应,不接他递过来的高帽,也不露怯。
马胜才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对!团结就是力量!走,林县长,我们先吃饭,算是县委县政府给您接风!几位在家的常委都到了,大家也都想早点认识您这位年轻的班长啊!”
他用的词是“班长”,在党政系统里,这通常指的是县委书记。他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强调自己“一把手”的地位。
我们上了那辆桑塔纳。车内饰有些旧,但还算干净。马书记坐在我旁边,很自然地占据了后排靠右的主位。
车子向县城中心驶去。马书记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沿途的情况。
“林县长,你看那边,是我们县的老百货大楼,八十年代可是最热闹的地方,现在不行喽,个体户兴起,冲击太大。”
“那边是县一中,算是我们青云最高学府了,每年也能考上一两个大学生,不容易啊。”
“前面就是县委县政府大院,合署办公,条件简陋,比不得省里气派,您多包涵。”
他的介绍带着一种主人翁的自豪,也透着一丝对现状无可奈何的认命。我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问一句两句,比如“县里主要产业是什么?”“财政情况怎么样?”
提到财政,马胜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林县长,不瞒您说,家底薄啊。主要就靠一点农业税和上级转移支付。去年全县财政收入,刨去上级补助,自己也就不到两千万,发工资都紧巴巴的。好几个乡镇教师的工资,还拖欠着呢。”
两千万?我心中一震。这甚至比不上省城一个稍好点的区级单位一年的招待费。青云县的贫困,有了一个更加具体而残酷的数字支撑。
“困难确实很大。”我表示理解,“但正因为困难,才需要我们想办法。”
“是啊,想办法,想办法。”马胜才附和着,但语气并不乐观,“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招商引资也搞过,可咱们这地方,要资源没资源,要交通没交通,人家大老板来了看一眼就走了,留不住啊。”
谈话间,车子停在了一家名为“青云饭店”的三层小楼前。这大概是县城里最好的饭店了,门口还挂着“定点接待单位”的牌子。
走进包厢,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见到我们进来,纷纷站起身。马书记热情地给我一一介绍:
“这位是县委副书记,张海同志。”
“这位是常务副县长,刘国栋同志。”
“这位是组织部长孙建国同志,你见过了。”
“这位是宣传部长,赵梅同志,我们班子里唯一的女将。”
“这位是政法委书记,王强同志。”
“这位是县委办主任王友良同志。”
“这位是政府办主任李大海同志。”
我微笑着与每个人握手,努力记住他们的面孔和职务。张海副书记看起来比较沉默,眼神沉稳;常务副县长刘国栋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的样子;宣传部长赵梅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显得很知性;政法委书记王强则有一股军人的硬朗气质;王友良依旧活络;李大海依旧憨厚。
落座时,马胜才自然坐在主位,他坚持让我坐在他右手边最尊贵的位置,我推辞不过,只好坐下。其他人也按排序依次落座。这看似简单的座次,清晰地勾勒出了青云县权力金字塔的轮廓。
菜陆续上来了,不算奢华,但也是鸡鸭鱼肉俱全,在这贫困县已算最高规格。酒是本地产的一种白酒,牌子没听过,度数不低。
马胜才端起酒杯,做了个简短的祝酒词:“来,让我们共同举杯,热烈欢迎林致远同志到我们青云县工作!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希望林县长能尽快熟悉情况,发挥优势,带领我们县政府班子,把经济搞上去,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我代表县委,先干为敬!”
说罢,他一仰头,一杯白酒足有一两多,直接下了肚。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干掉了杯中酒。
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知道,这是第一道“考题”。基层酒风剽悍,酒品如人品,酒量似胆量,这套逻辑在某些地方依然盛行。
我端起酒杯,没有犹豫,同样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但我面不改色。在省政府办公厅历练多年,这种场面还不至于让我怯场。
“好!林县长痛快!”马胜才眼睛一亮,似乎对我的“爽快”有些意外和赞许。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大家开始轮番向我敬酒,说着各种欢迎和恭维的话。我也趁机观察着每个人。
马胜才是绝对的中心,掌控着全场节奏。常务副县长刘国栋话不多,但敬酒时很实在。副书记张海似乎与马胜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敬我酒时只是简单说了句“欢迎林县长”。组织部长孙建国和宣传部长赵梅显得比较谨慎。政法委书记王强喝酒豪爽,有点江湖气。王友良则忙于张罗,像个大管家。
酒酣耳热之际,马胜才搂着我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林县长,你年轻,有文化,省里又有关系,前途无量啊。来我们青云,是镀金,也是吃苦。老哥我在这呆了十几年了,情况熟,人头也熟。以后工作上,你尽管放手去干,大的方向我们把住,具体事情,我们多沟通。总之一句话,团结稳定是第一位的,不出事,就是成绩。”
这话听起来是支持,是交底,但“大的方向我们把住”、“团结稳定”、“不出事”这些关键词,也清晰地划出了他的底线和担忧——他担心我这个“空降兵”会打破青云县原有的平衡和秩序,担心我会搞出什么他无法掌控的“大动作”。
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马书记,您是班长,经验丰富。我初来乍到,主要是学习,配合您开展工作。具体政府那边的事务,我会及时向您和县委汇报。我们一起,稳中求进。”
我没有热血沸腾地表决心,也没有怯懦地示弱,而是给出了一个符合组织原则、也符合目前态势的回应。
马胜才似乎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笑着又干了一杯。
这顿接风宴,吃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大家都有些微醺。马胜才坚持要送我到招待所,被我婉拒了。最后是政府办主任李大海安排车,把我送了回去。
回到招待所房间,我靠在沙发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酒精的作用让头脑有些昏沉,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马胜才,一个典型的基层“土皇帝”,熟悉地方,掌控力强,习惯于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式管理这片土地。他对我这个“外来者”抱有天然的警惕和审视。他需要我的“背景”和“能力”可能带来的资源,但又担心我会挑战他的权威,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
未来的合作,绝不会一帆风顺。如何在尊重他、维持班子团结的前提下,逐步推行我的施政理念,打开局面,将是我面临的第一道难题。
青云县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而马书记,就是这深水里,我需要面对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地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