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长安城的秋意一日浓过一日。五更时分，“归藏”庄园还笼罩在终南山厚重的晨雾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地表之上，万籁俱寂，唯有山风掠过枯草和松针的沙沙声。地下，核心区域的几间静室内，灯火已然熄灭。
石岳最先动身。他换回胡商装束，脸上重新涂上遮掩本色的膏脂，将那把时刻不离身的、鞘上镶着不起眼玉石的弯刀仔细绑好。没有告别，只有负责接引的暗卫在密道入口处沉默地一躬身。石岳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影便没入黑暗的甬道，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他将取道陇山，经秦州（天水）返回凉州，那里有他的驼队和伙计在等候。西域的风沙和吐蕃的阴影，正等待着他去应对。
接着是玄枢。他依旧是一副精明寡言的马商模样，将一个装着重要文书和密令的薄铁匣贴身藏好。他的路线指向东北，将从蒲津渡河，快速穿过河东，返回阴山南麓的据点。漠北的消息如同草原上的狼烟，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山鬼”的离去最为飘忽。他甚至没有走庄园已知的任何一条密道或出口。只是在约定的时间，向东方墨与青鸾所在的静室方向，于黑暗中遥遥一揖，便如同溶化在雾气中一般，消失在后山那片莽苍的森林里。他的回归之路，注定充满山林的气息与隐秘的险阻。
书生仔细检查了伪装，确保连最细微的破绽都已弥补。他向莫文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辽东与中原情报衔接的细节，然后登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运载着“药材”的普通马车。马车将载着他先向西行，迷惑可能的眼线，然后再折向东方，经潼关、过黄河，最终消失在中原通往辽东的官道车流之中。
最后是莫文。他肩负的责任最重，身处环境也最复杂。东方墨与青鸾特意在密室中多留了他片刻。
“洛阳局势，如履薄冰。”东方墨看着这位最倚重的中原负责人，语气深沉，“张氏兄弟之事，分寸把握至关重要。保全狄公等国之柱石为首要，但切不可使我等力量过早暴露。若有极端变故，临机决断之权在你，但务必谋定后动，以最小代价达成目的。”
莫文郑重颔首：“元首放心，属下明白。神都网络已运转多年，根基颇深，足以应对。属下会像过去一样，潜行于暗影，洞察于未萌。”
青鸾递过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令牌，样式与给予玄影的“星火令”不同，更显古朴：“此令可紧急调动大陆范围内，除各区域负责人直属力量外的一支独立应急力量，人数不多，但皆精锐，且身份绝对隐蔽。非到万不得已，关乎组织存续或你本人生死之关头，不可动用。如何使用，你自知之。”
莫文双手接过，感受到令牌上细微而独特的纹路，心中凛然，深深一躬：“谢副帅！属下必慎用之。”
送走莫文，偌大的地下空间，仿佛骤然空荡了许多。炉火已熄，只余寒意。东方墨与青鸾并未立即离开，他们并肩而立，望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舆图。西域、漠北、辽东、岭南……刚刚那些鲜活而坚毅的面容，似乎还映在那些区域之上。
“都走了。”青鸾轻声道，语气中有感慨，也有释然，“每个人肩上都担着千钧重担，回到那片风波险恶中去。”
“星火归位，方能照亮四方。”东方墨的目光缓缓移向舆图的西陲，越过安西四镇，投向那片用淡赭色标注的、代表着广阔而未知的“河中”与“波斯”地区，“我们的路，也还要继续往前走。”
他们没有选择立即返回华胥。大陆会议的决策需要时间发酵，而他们此行另一个重要目的——亲眼观察这个时代更广阔的世界——尚未完成。
“向西。”东方墨的手指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虚画，“经河西，出玉门，过天山南北，看看吐蕃与突厥阴影下的安西，看看大食（阿拉伯）东扩的前沿，看看那些绿洲城邦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生存，看看丝路上流淌的，除了货物，还有怎样的思想与危机。”
青鸾眼中也泛起一丝光泽，那是属于探险者与统帅的好奇与锐利：“西域的格局，关乎整个大陆西部的稳定，也关乎华胥未来可能的西向联系。石岳的情报固然详尽，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终究不同。我也想知道，怛罗斯（talas）以西的世界，如今是怎样的光景。”她提及的是数十年前唐军与大食军队曾发生遭遇战的地点，那场并未改变大势的战役，却象征着两大文明体的前沿碰撞。
天色微明，晨雾渐散。东方墨与青鸾也完成了最后的准备。他们卸去了在长安使用的身份伪装，换上了更适合长途跋涉、混迹于商旅的装束——质地结实但不起眼的胡服，防风沙的帷帽，背负的行囊中除了必要物品，还有精心伪造的、足以应对一般关隘盘查的过所文书，标明他们是来自江南、欲往西域寻访故友（或采买香料）的郎中夫妇。
庄园的崔姓主人（实为此处据点主事）早已备好两匹健硕而温顺的河西马，以及足量的清水、肉脯、胡饼。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深深一礼。
“此地善后，一如既往。”东方墨只交代了一句。
“属下明白，请元首、副帅一路保重。”
两人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晨曦中显露出轮廓的终南山，以及远方长安城巨大而沉默的阴影。然后，轻轻一夹马腹，沿着早已探明的、避开主要官道的山间小径，向着西方，迤逦而去。
马蹄踏碎草叶上的霜花，发出清脆的声响。初升的朝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落叶的山道上。空气清冷，带着深秋山林特有的萧瑟与爽冽。
“先往陇州（陕西陇县），”东方墨控着马缰，对青鸾道，“然后沿泾水河谷北上，绕开长安西去的主干驿道，从原州（宁夏固原）一带进入河西。如此，可避开朝廷驿传系统最密集的眼线，也能看看关中西北的真实民情。”
青鸾点头，帷帽下的面容沉静：“听说原州、会州（甘肃靖远）一带，吐蕃游骑近来颇为猖獗，边境百姓苦之。或许能看到更真实的边防景象。”
他们不再多言，催马加快了些速度。山道蜿蜒，逐渐将“归藏”庄园和长安城远远抛在身后。身后的中原，如同一口正在缓慢加热的巨釜，各方势力如同釜中游鱼，感知着水温的变化，或躁动，或隐忍。而他们刚刚布下的棋子和定下的方略，便是投入这巨釜中的几块沉静的石头，或许激不起太大浪花，却能在关键处，略微改变暗流的走向。
前方，是漫漫长路，是无尽的戈壁、雪山、草原与绿洲，是古老丝路上从未停息的文明交融与冲突，是比中原更加复杂多元的棋局等待他们去观察、去理解。
东方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年轻的青鸾立下“萤火计划”誓言时的情景。那时他们想守护的，或许还只是一个朦胧的理想和个别人。如今，他们建立了一个国度，拥有了跨越海洋的影响力，他们的目光所及，已不仅仅是中原朝堂的倾轧，而是整个欧亚大陆东部文明的兴衰起伏与未来道路的探寻。
“守护”二字的含义，在岁月的洗礼与空间的拓展中，不断变得宏大而具体，也愈发沉重。
“在想什么？”青鸾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东方墨侧首，望见妻子帷帽下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微微一笑，驱散了心头那一丝因责任而生的沉重：“在想，这世界真大。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看，很多的事要想。”
“那就慢慢看，仔细想。”青鸾也笑了，那是历经风雨后依然明亮的笑容，“华胥在那里，我们的根在那里。而脚步，永远可以向前。”
两骑并辔，踏着秋日清晨的霜露与阳光，向着西方苍茫的地平线，渐行渐远。身后的长安，渐渐化作天地间一抹淡淡的青灰色剪影，最终消失在山峦之后。
晨雾散尽，天高地阔。丝绸之路的千年风尘，正等待着新的旅人，去丈量，去聆听，去思考。而东方墨与青鸾的故事，在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大陆上，又将翻开新的、充满未知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