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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746章 君心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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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二年的盛夏,在“奉宸苑”夜宴的笙歌与上阳宫越来越浓的“龙脑郁金香”气息中,缓慢而粘滞地流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宫禁内外,他们带来的变化,也如滴入清水的墨汁,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逐渐显形。

上阳宫,清暑台外的复道回廊。

这一日午后,骤雨初歇,天气依旧闷湿。几名低品阶的宫女捧着新采摘的、还带着雨珠的荷花,正要送往清暑台插瓶。远远看见回廊那头,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在一群宦官宫女簇拥下,正闲步而来。

宫女们连忙退至道旁,低头垂手肃立。

张氏兄弟走近,并未停留。张昌宗似乎正与兄长说笑,广袖不经意间拂过为首宫女捧着的荷花,力道不大,却让那宫女本就紧张的手一颤,最顶上那支开得最好的重瓣荷花“啪”地一声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花瓣沾了泥水。

宫女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冲撞了张公子!”

张昌宗脚步一顿,垂眼看了看地上污损的荷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眉头微蹙,脸上那惯常的柔媚笑意淡了些。“真是笨手笨脚。这荷花是送去给陛下赏玩的吧?成了这般模样,岂非扫兴?”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还算温和,但话里的意味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那宫女连连叩头,语带哭音:“奴婢知罪,求公子饶恕……”

张易之站在一旁,摇着玉骨折扇,并未看那宫女,只淡淡道:“宫中行走,当谨言慎行,小心当差。这般毛躁,今日是碰落荷花,他日若碰翻了陛下的药盏,又当如何?按宫规,该如何处置?”

旁边一个跟随张氏兄弟、颇有些脸面的中年宦官立刻躬身,尖着嗓子道:“回五郎,疏忽大意,损及御用之物,当罚俸,或……掌嘴。”

“哦。”张易之似乎不置可否,只对那宦官道,“你既知晓,便按规矩办吧。陛下正在小憩,莫要在此惊扰。”说完,便与张昌宗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宦官得了示意,脸上露出些许厉色,对身后小内侍一摆头。立刻有人上前,不由分说,将那瘫软的宫女拖至一旁。清脆的掌掴声随即在寂静的回廊中响起,压抑而刺耳。其余宫女捧着花盘,吓得浑身僵硬,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远处,恰好路过的陈延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拐入另一条岔道,心中却是一沉。为了一支偶然碰落的荷花,便当众施以掌嘴之刑,这已远远超出了“规矩”本身,而是一种立威,一种宣示——在这上阳宫,尤其是清暑台附近,他们张氏兄弟的话,便等同于“规矩”。这种对宫人毫无必要的严苛与轻贱,折射出的是内心急剧膨胀的骄矜。陛下或许偶尔听闻,只会觉得他们“御下严格”,小事一桩。但水滴石穿,这股骄横之气,只会越来越盛。

数日后,御药房。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沈奉御面色灰败地坐在值房里,面前摊开的已不仅是药方和采买单,还有几份账目。张易之派来的一个自称“懂行”的管事,正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他对面,手指点着账册上的几处。

“沈奉御,这‘百年冰莲芯’的采买价,比市面通行价高了三成有余。还有这‘雪山虫草’,成色寻常,价格却标着极品。”那管事慢条斯理地说,“虽说御用之物,讲究一个稳妥可靠,价格稍昂也是常理。但如此差价,难免惹人议论。五郎的意思是,如今既由我们兄弟帮着留心此事,总得为陛下、为宫帑省俭些。日后这类珍稀药材的采买,不妨换几家信誉好、价格公道的商号试试。比如……定州来的‘济世堂’,便是极可靠的。”

沈奉御心中冰凉。什么“济世堂”,听都未曾听过,显然是张氏兄弟引入的关联商号。这哪里是省俭?分明是要将御药采买的利益链条,牢牢攥在他们自己手里!可他有苦难言,先前采买价目确有虚高之处,那是多年形成的、各方默许的“惯例”,如今却成了对方拿捏他的把柄。

“这……更换供奉商号,非同小可,需经司宫台、少府监多方核验……”沈奉御试图挣扎。

“核验之事,五郎自会禀明陛下,沈奉御不必忧心。”管事打断他,笑容不变,“奉御只需将以往与各商号的往来契约、凭据整理出来,移交即可。五郎还说,奉御这些年操劳,也该歇歇了。日后这御药房的日常庶务,便由这位李管事暂代。”他指了指身边一个神色精明的男子。

沈奉御如遭雷击,呆坐当场。这不仅仅是分权,这是要将他彻底架空!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对方那有恃无恐的神情,他明白,自己若敢反抗,恐怕就不只是丢官去职那么简单了。张氏兄弟如今深得圣心,整治他一个奉御,易如反掌。

狄仁杰府邸,书房。

夜色中,陈延之低声禀报着近日所见:回廊掌嘴、御药房易手,还有张氏兄弟引荐的几个定州籍官吏,被安插进了司农寺、将作监等油水丰厚或职司紧要的衙署,虽官职不高,但位置关键。

狄仁杰听完,久久沉默。烛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愈发苍老。他并非不知陛下需要陪伴,也并非不能容忍宠臣有些许特权。但张氏兄弟所为,已逾越了那条危险的界线。他们正在用一种看似琐碎、实则系统的方式,侵蚀着宫廷管理的肌体,安插亲信,掌控财源,树立私人威权。这不再是单纯的恃宠而骄,而是有了培植自身势力的雏形。

“青蝇附骥,亦可致千里。”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只是这青蝇若生了毒刺,所过之处,恐污秽丛生,蛀空骥骨啊。”他咳嗽了几声,陈延之忙奉上温水。

“狄公,是否……到了该进言的时候?”陈延之眉宇间隐现忧色。

狄仁杰望着跳动的灯火,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无力与洞悉:“陛下聪慧,岂能毫无察觉?然人至暮年,孤独最是蚀骨。张氏兄弟投其所好,殷勤备至,恰如寒夜抱薪,明知薪中有刺,亦难舍弃那点温暖。此刻进言,非但无用,恐令陛下心生逆反,嫌老夫多事,离间其君臣……姑且称之‘君臣’之谊。”

他顿了顿,眼中锐光凝聚:“然,老夫不能坐视。陛下可以纵容,但朝廷法度不可公然践踏,社稷根基不容蝼蚁暗蛀。延之,将你所查,关于张氏兄弟及其引荐之人,逾越规制、贪渎营私的切实证据,暗中整理,务求详实、确凿。现在不是动用的时候,但须备好。此外,留意东宫、相王,乃至梁王(武三思)府邸的动静。张氏骤贵,如新肉置于饿虎之侧,各方岂无反应?尤其是太平公主……”

陈延之重重点头:“学生明白。太平公主殿下似已有所动作,对张氏兄弟及其往来之人,探查甚密。”

“太平……”狄仁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看得明白,也有手段。只是不知,她是要剪除这新生的荆棘,还是……想将其握在手中,化为己用?”他疲惫地阖上眼,“多事之夏啊。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只是这风,起于宫闱锦帐之内,带着甜腻的香气,更需警惕。”

上阳宫深处。

武曌从一场短暂而不安的午憩中醒来,额角有些胀痛。张易之正轻轻为她按压头部,手法依旧娴熟。张昌宗则在旁调试着一架新贡来的箜篌,乐音清泠。

“陛下可觉舒爽些了?”张易之柔声问。

“嗯。”武曌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张昌宗俊美的侧脸,忽然开口,“听闻前几日,有个宫女不慎碰落了荷花,被掌嘴了?”

张易之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和:“确有此事。那宫女毛躁,损及陛下赏玩之物,按宫规小惩大诫。臣弟昌宗年轻,见陛下心爱之物被污,一时情急,责罚稍显直接。臣已说过他了,日后当更宽和些。”

武曌闭着眼,没再说什么。掌嘴宫女,确实不算大事,甚至可以说是“严格”。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张易之流畅自然的回答,却让她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不适,又悄悄探了探头。她想起不久前,有内侍似乎无意间提起,御药房采买换了商号,价格俭省了不少。当时只觉他们办事用心,此刻却莫名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是否太“用心”了些?手是否伸得长了点?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张昌宗调试好的箜篌便流淌出一段清越婉转的旋律,是他新谱的曲子,据说灵感源于陛下梦中所述之仙境。乐音入耳,额间的胀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武曌看着眼前这对尽心竭力、让她感到慰藉的年轻人,那点疑虑又如晨雾般,在乐声与温柔的按压下,渐渐淡去了。

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他们只是年轻,想为她多做些事,证明自己的价值。些许小节,不必深究。

她重新闭上眼,沉浸在那精心营造的舒适与安宁之中。只是在她不曾留意的意识深处,那名为猜疑与警觉的蛛网,已经被今日这细微的问询触动,虽然未曾破裂,却已悄无声息地,又织密了一丝。

窗外,夏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清暑台的冰山幽幽散发着寒气,将那甜香烘托得更加绵长。在这帝国权力最核心的宫殿里,衰老的女皇与她年轻宠臣之间,那始于陪伴慰藉的纽带,正在权力的浸润与人性的试探下,悄然发生着难以逆转的微妙蜕变。一些危险的种子,已然在华丽锦缎与沁人甜香之下,扎根滋蔓。而察觉它的人,有的选择沉默观望,有的暗中收集锋芒,还有的,或许正思量着如何将其采摘,化为己用。

盛夏将尽,而真正的风暴,似乎还在更闷热的云层之后,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