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的议事堂比寻常朝堂更加肃穆。高高的穹顶下,巨大的沙盘和地图占据了半面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旧羊皮纸和墨汁混合的气味。长条檀木桌两侧,坐着大夏帝国最核心的军事决策者们——有白发苍苍、战功赫赫的老将,有精明干练、主管钱粮的文官,还有几位皇子派系的代言人。
李承弘坐在靠近末位的位置,这是给新参与议事的亲王预留的席位。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乃至带着敌意的——落在他身上。
今日讨论的议题是明年军费预算的初步分配,焦点集中在东南海防与漕运维护的经费之争上。
主管户部的侍郎,大皇子的得力干将钱益谦,正侃侃而谈:“……综上所述,漕运乃国本命脉,关乎京师百万军民口粮,更牵动天下税银转运。近年河道淤塞,闸口老旧,修缮维护之费用,一分也省不得!反观东南海防,倭寇之患虽有,然不过疥癣之疾,劫掠商船居多,袭扰沿岸亦是小股流窜。现有水师战船稍加维护,足堪防御,实不必耗费巨资建造新式战船、大修炮台。臣以为,当集中财力,确保漕运无虞,北疆防务稳固,方是正道。”
李承弘知道这是针对自己一系(船厂和新式战船是他和萧战推动的)的发难。他深吸一口气,按照事先与萧战商议过的思路,出言反驳:
“钱侍郎此言,恕本王不敢苟同。东南海疆万里,倭寇之患绝非疥癣。其劫掠商船,断我财路;袭扰沿岸,伤我子民;更可虑者,若其与内陆某些势力勾结,或大规模集结,袭击漕运关键节点,则后果不堪设想!加强海防,建造更快、更坚固、火力更强的新式战船,修缮沿海关隘炮台,乃是未雨绸缪,保护的正是漕运这条经济命脉的后方与侧翼!此非耗费,而是必要之投资!”
他的声音清朗,条理清晰。然而,支持者寥寥。几位老将眼观鼻鼻观心,几位文官则微微摇头。
这时,坐在李承弘斜对面的一位老将军,姓胡,曾镇守北境多年,是宁王早年极力拉拢的对象,捋着花白的胡子,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睿王殿下年轻气盛,勇于任事,这是好的。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枢密院议事,关乎军国根本,非比寻常。殿下初来乍到,于天下兵势、钱粮周转,还需多多揣摩,虚心学习才是。东南浪涛上的些许蟊贼,如何能与北境虎视眈眈的蛮族铁骑相提并论?殿下在北境侥幸立下尺寸之功,莫非就想将那套经验,生搬硬套到四海八方?这用兵理政,讲究的是因地制宜,权衡轻重,可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成的。”
这话说得颇为阴损,既贬低了海防重要性,又暗指李承弘年轻识浅、居功自傲,还想把北境的“侥幸”经验到处套用。议事堂内安静了一瞬,不少目光投向李承弘,看他如何应对。
李承弘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他知道,这是给他的“下马威”,也是宁王系给他的警告:枢密院,不是他能轻易插手的地方。
散议后,李承弘回到睿王府,脸色不甚好看。在书房里,他将今日会议情形,特别是胡老将军那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正在教儿子萧定邦用木块搭“无敌炮台”的萧战。
萧战听完,把最后一块木块递给摇摇晃晃的儿子,拍拍手上的灰,嗤笑一声:“胡老梆子?就那个当年在北疆因为怕死,硬是把出击命令拖了半个时辰,害得前锋营多死了几十号兄弟的‘胡跑跑’?他还有脸在这儿充大尾巴狼,大谈用兵之道?我呸!”
李承弘一愣:“还有此事?”
“军中旧闻了,也就他们那辈人自己捂着。”萧战不屑地摆摆手,“老六,你别跟这种老油条扯什么战略大局、热血情怀,那都是虚的。他们那脑子,跟浆糊似的,只认实在东西。对付他们,就得用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做了个砸的动作,“用数据!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得失,砸懵他!”
说着,他起身从书架上翻出几份厚厚的册子,那是龙渊阁的情报网和东南船厂定期送来的汇总资料。
“你看,”萧战翻开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字和事例,“这是近五年来,东南沿海有记录的倭寇袭扰次数,逐年上升!这是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包括被劫商船货物价值、沿岸村镇被焚掠的损失、抚恤伤亡的费用……这是间接损失,因为海路不安全,导致商人不敢走海路,漕运压力增大,部分货物不得不走更昂贵、更慢的陆路,推高了物价……”
他又翻到另一份船厂报表:“这是建造一艘‘海狼级’改进型战船的成本,这是维护一座标准海岸炮台的年均费用。再看这边,这是预估新式战船服役后,能有效巡逻的海域范围扩大比例,预计能减少的劫案次数,能保护的商船价值,以及因此带来的漕运辅助收益、贸易增长带来的税收……你算算,这投入和产出比是多少?”
萧战拿着炭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连串算式,虽然字迹潦草,但结果清晰:“看到了吗?加强海防,短期看是花钱,长期看是省钱!是生钱!是在保护他胡跑跑和钱扒皮心心念念的漕运命脉!你下次去,就把这些数字拍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愿意每年花一笔固定的、可控的钱来建设海防,还是愿意每年承受难以预估的、可能越来越大的损失,甚至某一天漕运真的被大规模袭击瘫痪?”
李承弘看着那些详实的数据和萧战清晰的逻辑,心中的气闷一扫而空,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太傅,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萧战把资料推给他,“让府里的文书帮你整理得漂亮点,做成图表,一目了然的那种。下次开会,你就带着这个去。记住,语气要平稳,就事论事,用数字说话。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
商议完正事,已近黄昏。萧战伸了个懒腰,晃悠回自己院子。一进门,就看见妻子苏婉清正坐在廊下做针线,儿子萧定邦则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猫跑来跑去,咯咯直笑。
“爹!爹!猫猫跑!”小定邦看见萧战,立刻撇下猫,张开小手扑过来。
萧战一把将儿子抱起,举过头顶转了一圈,逗得孩子哇哇大叫,笑声更加响亮。苏婉清抬起头,看着父子俩玩闹,眼中满是温柔,但嘴上却嗔怪道:“小心点!别摔着孩子!一身的汗臭味,快放下,去洗洗。”
萧战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在苏婉清耳边飞快啄了一下:“娘子辛苦,我这就去洗。” 换来苏婉清一个羞恼的白眼。
晚饭后,哄睡了儿子,夫妻二人在灯下闲话。苏婉清一边缝补着萧战一件旧袍子(萧战坚持说穿着舒服),一边轻声说:“听说你今日又教殿下怎么在朝堂上跟人争辩了?”
“嘿,那叫智取,不叫争辩。”萧战翘着脚,“那帮老头子想给老六下马威,咱能惯着他们?”
苏婉清停下针线,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夫君,我知道你有本事,殿下也需要你。但是……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比边关战场更凶险。我不求你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只求你每次出门,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我和定邦,只图个安稳。”
萧战脸上的嬉笑渐渐收敛,他握住苏婉清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却温暖无比。他难得正经地说:“娘子,你放心。你夫君我别的本事没有,保命的本事一流。我知道轻重。出风头的事让殿下去,我就躲在后面出出主意。咱们的家,谁也别想破坏。我保证,以后一定尽量少惹事,平平安安回来陪你跟儿子。” 心里却默默补充:尽量……至少不主动惹大事。
苏婉清看着他难得认真的样子,眼圈微红,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缝补,只是针脚更加细密了。窗外月色宁静,屋内灯火可亲,这一刻的温馨,让萧战觉得,所有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似乎都有了为之奋斗的意义。
数日后的枢密院会议上,当钱益谦再次老调重弹,试图削减海防预算时,李承弘站了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空谈战略,而是示意随从展开几张精心绘制的大幅图表。上面用清晰的线条和柱状图,直观地展示了近年倭寇危害的上升趋势、造成的经济损失估算,以及加强海防投入与可能带来的效益对比分析。
“……故此,胡老将军所言‘疥癣之疾’,恐与实际不符。此疾若不及早根治,恐成心腹之患。而建造新式战船、巩固海防,看似投入,实则是以可控之费,防不可测之损,护漕运之周全,增国库之岁入。此乃长治久安之策,还请诸位大人明鉴。”
李承弘语气平和,却字字铿锵,每一个结论都有详实的数据支撑。他甚至还引用了户部往年的一些公开数据作为对比基准,让人无从反驳。
那位胡老将军张了张嘴,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图表和数字,一时语塞。他打仗或许在行,但面对这种精细的经济—军事效益分析,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钱益谦也是额头见汗,他擅长在程序上和模糊概念上做文章,但李承弘这种用数据“硬碰硬”的方式,让他有种无处下嘴的感觉。
议事堂内安静了片刻,几位原本中立的官员,尤其是两位曾在东南沿海任职、深知倭寇之害的将领,看向李承弘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多了几分欣赏和认同。其中一位姓郑的将军甚至微微颔首。
这次会议,海防预算虽未当场通过,但削减的提议被有力地遏制了。更重要的是,李承弘向枢密院众人展示了他并非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而是有备而来、懂得用事实和逻辑说话的实干亲王。
会后,李承弘主动走到郑将军身边,以晚辈之礼请教一些东南防务的细节,并看似无意地提及:“听闻郑将军当年在闽州时,曾感慨若有更快之舰艇,便能更有效追剿倭寇。不瞒将军,本王与太傅萧战偶得一些蒸汽船只的奇思妙想,或许对快速帆船有些许不成熟的想法,改日若有机会,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郑将军眼睛一亮,他对船只改良本就感兴趣,立刻与李承弘多聊了几句。这只是开始,但一颗种子已然埋下。
几日后,李承弘被老皇帝单独召至御书房。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头也不抬地问:“承弘,枢密院议事,感觉如何?”
李承弘谨慎回答:“回父皇,儿臣初涉此域,如履薄冰,见识到诸位老成谋国之士的风采,受益良多。”
“嗯。”皇帝放下朱笔,抬眼看他,目光深邃,“那依你看,为将者,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为帅者,又当如何?”
李承弘沉吟片刻,答道:“儿臣以为,为将者,当勇毅果敢,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为帅者,需目光长远,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统筹全局。”
皇帝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说得不错,但还不够深。为将者,勇猛固然重要,但更需懂得‘止戈为武’的道理,明白为何而战,何时该战,何时该止。一味好战,非良将。为帅者,权衡二字,重逾千钧。权衡的不仅是敌我兵力、地势粮草,更是朝局、人心、乃至身后万世之名。你在北境,打得很漂亮;在枢密院,开局也算沉稳。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有些事,看到了,记在心里便好,时机未到,不可操之过急。水,越是深潭,表面越要平静。”
李承弘心中凛然,父皇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既肯定了他的能力,也警告他锋芒不可太露,更似乎暗示知道某些暗流的存在。他恭敬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几乎与此同时,在睿王府的偏院内,二狗正在向萧战汇报审讯进展。
“大人,那个鲜卑蛮族的小头目吐口了。他说这次大举南侵,除了他们大首领想抢地盘发财,还因为之前有‘南边的贵人’,通过经常在草原走动的商队,给他们传递了消息,说南边朝廷内部不稳,边军粮草不济,防务有漏洞,而且答应事成之后,可以给他们提供一批粮食和铁器作为酬谢。不过具体是哪个‘贵人’,怎么联系,他级别太低,说不清楚。”
萧战摸着下巴,眼神锐利:“南边的贵人……粮食铁器……边军布防情报……哼,线索越来越指向咱们那两位‘好兄长’了啊。继续审,重点查那些商队,还有蛮族那边可能接触过的中原人样貌、口音细节。对了,北境那边,让李振也暗中留意一下,边境上哪些商队最近活动反常。”
枢密院内的初露锋芒,让李承弘逐渐站稳脚跟,也引来了更多隐蔽的关注。皇帝的提醒犹在耳畔,而来自蛮族俘虏的口供,如同幽暗深水中浮现的一缕血色,预示着更加凶险的暗流正在涌动。与此同时,东南船厂再次传来密信,那几位红毛夷人带来的“长管加农炮”图纸初步验证可行,但制造难度极大,还与我们交换了一些他们的食物和种子之类的,来信问萧战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