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包厢的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果盘甜腻和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阿哲推着军子先进去,军子打了个趔趄,后背撞在点歌屏上,屏幕晃了晃,跳出首《爱情买卖》。
“操,什么年代了还存这歌。”军子揉着后背骂了句,眼睛却亮了——包厢比想象中宽敞,正中间是圈L形沙发,皮质表面泛着油光,角落里堆着几个褪色的抱枕,像堆着团没睡醒的影子。
丽丽把帆布包往沙发拐角一扔,包带勾住抱枕的流苏,她拽了两下没拽动,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单人位上:“赶紧点歌!我练了两周的《野子》,今天非要让你们见识下什么叫天籁之音。”她仰头喝水时,喉结动了动,脖颈处露出道浅粉色的疤——去年骑电动车摔的,缝了五针,现在还能看见针脚。
我挨着丽丽坐下,指尖刚碰到沙发皮,就觉得有点黏。低头一看,不知是谁泼的饮料在扶手上结了层亮闪闪的膜,像层凝固的口水。
“别坐那儿。”阿哲突然拽了我一把,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颜料——刚从画室赶来,牛仔裤膝盖处蹭着片靛蓝色,“这沙发邪乎得很,上次我表弟在这儿坐了半宿,回去就发烧,说总看见个女的蹲在他床底。”
“迷信!”军子已经脱了外套,露出印着骷髅头的t恤,“你表弟那是喝多了空调吹的。”他说着往沙发拐角挪了挪,故意拍了拍丽丽的包,“你看,丽丽的平安包在这儿镇着呢,百邪不侵。”
丽丽“呸”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串银镯子戴上,镯子上坠着个小铃铛,一动就“叮铃”响:“这是我奶奶给的,说能挡煞。”她晃了晃手腕,铃铛响得更欢,“听见没?邪祟退散!”
我注意到她戴镯子时,左手无名指蜷了蜷——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被猫抓的,她总说那只猫后来突然不见了,家门口却多了堆烧过的纸灰。
点歌屏的光忽明忽暗,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有点变形。军子抢过话筒吼《死了都要爱》,震得我耳膜疼;阿哲抱着吉他弹走调的《同桌的你》,手指在弦上打滑;丽丽唱《野子》时跑调跑到天边,铃铛跟着她的破音乱响。我靠在沙发上看他们疯,视线总忍不住往拐角飘——丽丽的包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包旁边的抱枕好像动了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
“喝啤酒不?”阿哲递过来一罐冰镇的,罐身凝着水珠,“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还在想上午那事?”
上午我们去逛老街区,在一家古董店看到张老照片,黑白的,里面的女人穿着旗袍,手腕上戴着只和丽丽同款的银镯子,嘴角咧着,笑得有点诡异。丽丽当时突然脸色发白,说那女人的眼睛好像在动。
“没什么。”我拉开拉环,泡沫涌出来溅在手上,凉得像冰,“就是觉得这包厢有点闷。”
“闷就对了,”军子抢过我的啤酒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脖子上的纹身露了出来——是个歪歪扭扭的“勇”字,他说这是十五岁时跟人打赌纹的,后来那朋友在河里游泳淹死了,“这地方以前是太平间你知道不?文革那会儿,医院腾不出地方,就把这儿改成临时停尸房,听说有个女的死的时候还戴着银镯子,跟丽丽那只差不多。”
丽丽的歌声戛然而止,铃铛“叮”地响了一声。她攥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腹在话筒套上蹭来蹭去,把那层海绵蹭得卷了边:“别瞎说!我奶奶说了,银镯子能避邪,只要铃铛响,就说明脏东西不敢靠近。”
可她说话时,我分明看见沙发拐角的抱枕又动了下,像有只手从底下伸出来,轻轻拽了拽丽丽包的带子。
十二点的钟声从街对面的教堂传来时,军子正趴在茶几上数空酒瓶。老板娘掀开门帘走进来,红指甲在计算器上敲得飞快:“六个,一人一百二,总共七百二。”
“啥?”军子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还沾着片薯片,“我们就五个!你数错了吧?”
老板娘把计算器往茶几上一墩,屏幕亮得刺眼:“监控就在那儿,进包厢的时候明明是六个,少跟我耍花样!”她的眼影是深紫色的,灯光照在上面,像落了层苍蝇屎。
阿哲掏出手机翻相册:“你看,八点零五分拍的,我们五个都在这儿,哪来的第六个?”照片里军子正抢丽丽的话筒,丽丽的包放在沙发拐角,旁边空荡荡的,只有个抱枕歪歪扭扭地靠着。
“少废话!”老板娘突然提高了嗓门,脖子上的金链子滑进领口,露出片青黑色的胎记,像只趴着的虫子,“调监控!要是查出来你们耍赖,我现在就报警!”
包厢顶上的灯突然全亮了,惨白的光线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屏幕切换成监控画面时,丽丽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铃铛却没响,安安静静地贴着她的手腕。
八点十分,我们吵吵闹闹地进包厢,军子绊了下,差点撞翻果盘。画面里沙发拐角的阴影里,有个深色的轮廓——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脸,就坐在丽丽包旁边。
“那是谁?”丽丽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铃铛,“我们进来的时候绝对没人!我放包的时候特意看了,那儿只有抱枕!”
老板娘冷笑一声,用红指甲点着屏幕:“没人?那这是什么?”她把画面放大,能看见那个影子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缝里好像沾着点黑泥。而她的手腕处,隐约有圈银色的东西在闪——像只镯子。
军子突然“啊”了一声,手指着屏幕:“她……她是不是动了?”
画面里的影子确实动了下,头微微抬了抬,露出点下巴,白得像涂了粉。而这时,丽丽的银镯子突然响了,“叮铃”一声,特别脆。
“不可能……”丽丽的脸比纸还白,她使劲晃了晃手腕,铃铛却不响了,“我的镯子……刚才明明还响的……”
监控继续播放,我们在屏幕前唱唱跳跳,军子踩在沙发上扭屁股,阿哲把吉他弦弹断了一根,丽丽的包被那个影子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离她的手越来越近。九点半,军子去拿啤酒,脚差点踩到那个影子,她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头垂得更低了,头发扫到了丽丽的包。
“那时候我怎么没看见?”军子的声音发虚,他下意识地往阿哲身后躲,骷髅头t恤被汗浸得发暗,“我明明感觉踢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抱枕……”
画面快进到十点,丽丽去拿包的时候,那个影子突然抬起头,屏幕反光太厉害,看不清脸,只看见她的嘴唇很红,像刚喝了血。而丽丽的包带,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她的头发。
“啊!”丽丽突然尖叫一声,猛地甩开我的手,去扯自己的包——包带果然缠着几根黑头发,又长又韧,怎么扯都扯不断。
“七百二,一分都不能少!”老板娘收起计算器,金链子在灯光下晃来晃去,“要么给钱,要么报警,你们选。”
阿哲掏出钱包时,手一直在抖,他数钱的动作很慢,纸币蹭过桌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我注意到他的牛仔裤膝盖处,靛蓝色的颜料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块,形状像只手抓过的印子。
走出KtV时,风卷着纸钱从街角滚过来,不知是谁家在烧纸。丽丽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包厢二楼的窗户看——那里的灯还亮着,窗玻璃上贴着个影子,头垂得很低,手里好像拎着什么,亮晶晶的,像只银镯子。
“她好像……在跟我们招手?”丽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突然捂住耳朵蹲下去,“铃铛响了!你们听见没?铃铛在响!”
可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有风穿过巷口的呜咽声,像有人在哭。
回民宿的路上,没人说话。军子走在最前面,后背的骷髅头被路灯照得忽明忽暗,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脖子上的“勇”字纹身像在嘲笑他的怂。阿哲把吉他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琴箱上的划痕——那是去年他表弟出事前,两人一起划的。
丽丽一直攥着我的手,银镯子贴在我手背上,冰得像块铁。快到民宿时,她突然说:“其实……我奶奶说,那只镯子是捡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谁听见:“三十年前,她在医院门口捡的,当时旁边还躺着个女的,已经没气了,手腕上的镯子不见了。奶奶说那女的死得冤,是被人推下楼的,死前一直抓着镯子喊‘还我’……”
军子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影子在地上抖了抖:“我表弟……发烧的时候总说,看见个女的蹲在床底,手里拿着只镯子,问他看没看见她的铃铛。”
阿哲的吉他弦突然断了一根,“嘣”的一声,在夜里格外刺耳。他弯腰捡弦时,我看见他后颈有块红印,像被人抓过:“我表弟说,那女的头发很长,垂下来扫着他的脚踝,冰凉冰凉的……”
民宿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一股甜腻的香味涌出来,和KtV包厢里的一模一样。丽丽的帆布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包带散开着,里面的平安符掉在地上,符纸被撕了个口子,像被人咬过。
“我的包……”丽丽冲过去捡起平安符,她的手抖得厉害,“我明明把包带系紧了的!”
这时,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沙发上坐着个人,穿着件的确良衬衫,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脸。她的手里拿着只银镯子,镯子上的铃铛轻轻晃着,发出“叮铃”的响声。
“我的镯子……”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湿,“你们看见我的铃铛了吗?它不响了……”
军子“嗷”一声就往门外跑,却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骷髅头t恤蹭在地上,沾了片黑泥——和监控里那个影子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阿哲把我和丽丽往身后拽,吉他横在胸前,断了的弦像条蛇似的垂着:“你是谁?别装神弄鬼的!”
那个影子慢慢抬起头,脸白得像墙上的石灰,嘴唇红得吓人。她的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却好像能看见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恐惧。
“铃铛不响了……”她重复着这句话,手里的镯子突然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它不响了,就没人能看见我了……”
丽丽突然尖叫起来,指着那个影子的手腕:“她的疤!跟我的一样!在脖子那儿!”
我这才看清,她的脖颈处有道浅粉色的疤,针脚歪歪扭扭的,和丽丽的一模一样。
“去年……”丽丽的声音像被掐住了,“我摔破脖子那天,在医院看见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阿姨,她也戴着银镯子,脖子上有疤……她说她的铃铛丢了,问我有没有看见……”
影子突然笑了,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你说你奶奶捡了我的镯子?她还说我死得冤?”她的头发突然飘起来,像有只手在后面拽,“我不是被人推下去的,是我自己跳的!因为那个混蛋骗了我的钱,还把我的铃铛摘走了!”
地上的银镯子碎片突然亮起来,映出些零碎的画面——医院的走廊,一个男人抢过女人的镯子,把铃铛扯下来扔进垃圾桶;女人追出去,却被一辆卡车撞倒在KtV门口;她的血溅在沙发拐角,染红了那个抱枕……
“我就坐在这儿等,”影子的头发慢慢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等谁能把铃铛还给我。丽丽,你的铃铛响过对不对?就在我碰你包的时候,它响了……”
丽丽突然哭了,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个生锈的小铃铛:“是不是这个?我奶奶在垃圾桶里捡的,说配我的镯子正好……”
铃铛刚碰到镯子碎片,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影子的轮廓开始变得透明。她看着丽丽,嘴角好像往上弯了弯:“谢谢你……”
军子还趴在地上,阿哲的吉他掉在脚边,弦又断了一根。我看着那个影子慢慢消失在灯光里,突然想起监控里的画面——她明明可以碰我们,却只是轻轻拽了拽包带;她明明能让铃铛不响,却在丽丽害怕时,故意让它发出声音。
第二天,我们去KtV退钱,老板娘不在,只有个新来的服务生说,老板娘昨天半夜突然疯了,抱着个抱枕喊“铃铛响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那个抱枕,正是沙发拐角的那个,上面沾着几根又长又黑的头发。
丽丽把碎掉的镯子埋在了教堂后面,铃铛挂在脖子上。她说每次走过KtV那条街,铃铛都会轻轻响,像有人在跟她说“再见”。
军子再也没穿过那件骷髅头t恤,阿哲的吉他换了新弦,却再也没弹过《同桌的你》。而我总会想起那个影子最后的笑容,突然明白——有些恐惧,其实不是恶意,只是太久没人懂的孤单。
前几天丽丽发消息说,她去给奶奶上坟时,看见坟前有串银镯子,铃铛还在响,像在跟她说“谢谢”。照片里的镯子很旧,却擦得很亮,脖颈处的疤,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