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水厂的命令像一道惊雷,在顾清影耳边炸响。
她端着红酒的手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可心脏却在那一瞬间收缩如铁。沈啸就站在她身侧,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牢牢锁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哦?”顾清影轻轻晃动着杯中猩红的液体,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清影小姐”的傲慢与不解,“沈站长,这是何意?炸毁水厂,受苦的可是上海数百万平民。这其中,也包括不少你我这些每天都要喝水和洗漱的人。”
她故意以你我的切身利益的压力来制衡。
沈啸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清影小姐是在教沈某如何做事?还是非常...关心那些平民百姓?”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怀疑几乎不加掩饰。
顾清影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浮现一层被冒犯的薄怒:“沈站长!我敬你是合作者,但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关心的是党国的声誉和战略利益!一座瘫痪的城市,对即将在此建立新秩序的党国而言,有何好处?这难道不是领袖一直强调的‘民主民生’,稳定大于一切的方针吗?”
她据理力争,将个人立场巧妙隐藏在所谓的“党国利益”之下。
“稳定?”沈啸嗤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层层伪装,“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共军攻势迅猛,若不能给他们留下一个烂摊子,难道要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接管大城市?清影小姐如此竭力反对,倒让沈某想起,最近几次针对重要设施的破坏行动,似乎都因各种‘意外’而功亏一篑。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他果然将之前的失利串联了起来,怀疑的矛头直指她这个能近距离接触核心计划,却又屡屡让计划出现“意外”的女人。
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滴下水来。顾清影能感觉到沈啸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那是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即将收网的笃定。
不能再被动防守了!
电光火石间,顾清影脑中已闪过数套方案。硬抗否认,只会加深怀疑。必须祸水东引,必须制造更大的混乱,转移沈啸的注意力!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抹怒意忽然消散,转而化作一种带着几分讥诮和神秘的冷笑。
“沈站长果然明察秋毫。”她语气陡变,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必再替某些人遮掩了。”
沈啸眼神微眯:“什么意思?”
顾清影优雅地放下酒杯,从随身的手拿包中,取出一张看似普通的折叠信笺,却没有立刻递给沈啸,只是用指尖轻轻点着。
“沈站长只知道计划屡次受挫,可曾想过,为何每次行动队看似周密,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被共军洞察先机?难道我一个小小的弱女子,真有通天之能,可以同时干扰你军统、中统和地方政府的多方联合行动?”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沈啸心中激起千层浪。他脸色阴沉下来,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仅凭顾清影一人,似乎确实难以做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啸语气森然。
顾清影知道火候已到,她将那张信笺往前稍稍一推,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因为,要保下这些设施的,并非只有一方。有人比我们更不希望看到大城市陷入混乱,或者说...不希望看到这些能稳定运转的设施,完全落入‘某一方’的掌控之中。沈站长何不查查,几次行动泄密,受益最大的是谁?又是谁,一直在暗中与某些...‘第三方势力’接触频繁?”
她没有明说,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沈啸心中最敏感、最多疑的神经——派系倾轧。
沈啸猛地抓过那张信笺,迅速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报纸剪贴拼凑的字:“水厂乃民生之基,毁之恐失民心,亦坏和谈大局。”
没有落款,但字里行间暗示的“和谈”,以及那剪报字体隐约透露的风格,都巧妙地指向了与沈啸素有嫌隙、且近期与日本方面某些“温和派”走得很近的另一个军统实权人物——张仁海副局长!
这封信,自然是顾清影利用【过目不忘】的本事,模仿张仁海手下惯用的剪报拼贴手法,以及他们那一派系说话惯常的冠冕堂皇口吻,精心伪造的“证据”!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符合沈啸猜忌方向的“真相”!
果然,沈啸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本就与张仁海势同水火,一直在暗中较劲。如果张仁海为了所谓的“和谈”大局(实则是争功夺利),为了拱道自己,而屡次破坏他的行动...这完全说得通!
相比之下,顾清影这个“日本贵族遗孤”虽然可疑,但其能量和动机,似乎都比不上内部政敌的捅刀来得直接和致命!
“张、仁、海!”沈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杀机暴涨。
顾清影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无奈与愤慨:“沈站长,我虽是为党国效力,但也深知城市稳定人民安居之重要。有些人为一己私利,置大局于不顾,甚至不惜损害党国长远利益,实在令人不齿!炸毁水厂,除了激怒民众,给共军留下煽动口实,还能有什么好处?望沈站长明鉴,阻止这等蠢事!”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把自己摘了出来,又狠狠踩了“张仁海”一脚,同时再次强调了炸水厂的弊端。
沈啸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一方面,对张仁海的怒火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另一方面,职业特务的多疑让他对顾清影仍保留着一丝警惕。
但眼下,阻止张仁海“捣乱”,揪住他的把柄,显然比追究一个身份敏感的日本籍女人更重要!
“好!很好!”沈啸猛地将信笺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阴冷的目光扫过顾清影,“竹内小姐,这件事,沈某记下了。若查明属实...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的狠厉不言而喻。
“我们走!”他猛地转身,对身后的手下喝道,带着一身戾气,匆匆离去。炸毁水厂的命令,显然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看着沈啸一行人消失在舞厅门口,顾清影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
好险!
若非她提前布局,伪造了这封关键的信件;若非她精准把握了军统内部派系斗争的脉络;若非她临危不乱,将祸水成功引向沈啸的政敌...今天这道死局,她恐怕难以脱身。
水厂,暂时保住了。
她端起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红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浪潮。
危机,只是暂时解除。沈啸不是傻子,他冷静下来后,未必不会重新审视今天的种种。与张仁海的斗争,也可能会让这条毒蛇变得更加疯狂和不可预测。
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她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