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黄鹤楼情缘 > 第29章 江心辩石聆古韵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江风带着水汽的腥甜与两岸草木的清香,灌满了船帆。我们的扁舟正行至西陵峡口,水势渐急,两岸山峦如刀劈斧凿,陡然收紧,将一江碧水挤成一条咆哮的玉龙。昨日还在较为平缓的江面与先生诗酒唱和,今日便真正感受到了“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溯逆将复船”的险峻。我紧紧抓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感受着脚下木板传来的、江水撞击礁石的沉闷震动,心中既有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李白却与我的紧绷截然不同。他立于船头,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形随着船只的起伏微微晃动,却稳如脚下生根。他目光灼灼,扫过那直插云天的绝壁,掠过江心偶尔显露的狰狞礁石,非但无惧,反而满是激赏与兴奋。“快哉!此等山水,方配得上屈子《九歌》之瑰丽,宋玉《高唐》之奇绝!”他朗声大笑,接过船家递来的酒葫芦,仰头便饮,酒浆顺着下颌流下,混入江风水雾之中。“小子,怕了?”他回头瞥我一眼,眼中带着戏谑。

我定了定神,强自挺直腰板:“有先生在,有何可惧。”这话半是真心,半是给自己打气。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一震,似是擦到了水下的什么物件。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刮擦声,一块黑黢黢、形状不规则的物石被船底带起,翻滚着落入船头,咕噜噜滚到李白脚边。那并非寻常礁石碎片,通体乌黑,隐隐泛着暗沉的光泽,质地细密,竟似带着某种温润之感,与周围粗粝的江石格格不入。

李白用脚尖拨弄了一下那黑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弯腰拾起,在手中掂了掂,又屈指敲击,发出“铿”然清越之声,迥异于石头的沉闷。“咦?此物……”他微微蹙眉,仔细端详,“非金非玉,非寻常顽石。其质坚凝,其声清越,倒像是……某种古物残片?”

他将其递给我:“你来瞧瞧,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我接过黑石,入手竟比想象中沉重,触感冰凉滑润。仔细观察,其表面并非完全光滑,有着极其细微、仿佛流水冲刷留下的纹路,更奇异的是,在一处断裂面上,似乎嵌着几点极其微小的、暗金色的结晶,在峡壁间透下的天光中,偶尔闪烁一下。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我的脑海——这形状,这质地,这内嵌的结晶……像极了我在现代地质博物馆见过的,那种经过极端高压高温形成的某种特殊岩石,常与古老的地质活动,甚至……陨石冲击有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图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先生,此物……或许其来历极为久远。学生曾于某些杂家孤本中见过类似描述,言及天地初开,或星辰陨落之时,大地承受巨力,烈焰焚天,某些沙石融而为一,冷却后便成此态,坚不可摧,内蕴奇光。其岁也,恐非千年万年可计,或需以‘亿万年’称之。”

“亿万年?”李白眉头一挑,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两道电光射向我,“小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夏商周三代已觉渺远,三皇五帝更属传说。亿万年?那是何等漫长得无法想象的光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莫非你竟能窥测?”

船家在一旁听着,已是面现惶恐,连连摆手:“两位客官,莫要胡言!这江心之物,怕是……怕是什么不祥之物啊!老辈人传说,这峡江底下,锁着上古恶龙,或是沉没了巫觋祭祀的邪器,沾染不得!快扔回江里去,莫要触怒了江神!”

船家的恐惧与李白的质疑,反而激起了我胸中一股不服输的意气。我知道,若不能给出一个更“贴近”此情此景的解释,仅凭“亿万年”这空泛而骇人的概念,根本无法取信于他,反而会坐实“胡言乱语”的评价。

我紧紧握着那块黑石,感受着它冰冷的质感,脑中飞速运转。峡江、古武、传说……有了!我抬起头,迎上李白探究的目光,语气变得沉静而笃定:“学生并非妄言。先生试想,屈子《天问》有云:‘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天地形成,本就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巨变。此石,或许便是那场巨变的见证。它非是恶龙鳞甲,亦非巫觋邪器,学生更倾向于……它或许是一块‘垫脚石’。”

“垫脚石?”李白一怔。

“正是。”我指向两岸高耸入云、仿佛被巨斧劈开的绝壁,“先生看这夔门(注:此处借用后世着名峡口之名,以增其险峻意象)两岸,壁立千仞,如此规整,岂是寻常风水侵蚀所能形成?古籍有载,‘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女娲娘娘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学生斗胆猜想,或许在渺远不可考的年代,真有神人交战,或天崩地裂,有神鳌之足,或补天遗落的神石碎块,坠落于此,其蕴含的无上伟力,一击之下,不仅劈开了这万丈高山,形成了今日之峡江,其碎屑散落江中,历经无穷岁月江水冲刷,磨去了戾气,仅余这般凝练内核。此石,或就是其中之一。它承载的,并非邪祟,而是那段开天辟地的古老记忆,是比屈子所问更为久远的、天地形成的密码!”

我这番话,半是借鉴地质知识,半是糅合神话传说,将其包装成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果然,李白的眼神变了。之前的质疑与锐利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仿佛穿透了时光迷雾的沉思。他不再看我,而是再次凝望那险峻的峡壁,以及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

“垫脚石……承载天地记忆……”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越来越亮,“所以,我辈脚下所踏,舟下所覆,竟是如此古老之物?这滔滔江水,日夜冲刷的,是亿万年来的沧桑?”他猛地一拍船舷,声调扬起,“妙!妙极!若真如此,那我等今日在此行舟,岂非是行于神话之上,穿梭于古史之间?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长笑,笑声在峡谷间回荡,竟似压过了江流的咆哮。他一把夺回那黑石,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好一块‘垫脚石’!此物,当佐酒!”说着,又痛饮一口。

然而,他笑声未歇,前方江道转弯处,陡然传来一阵沉郁顿挫的号子声。那声音苍凉、古朴,带着一种与险山恶水搏斗的、近乎悲壮的力量。

“哦嗬——嘿佐!嘿佐!”

“脚蹬石头——手爬沙嗬!”

“弯腰驼背——把船拉喔!”

我们的小船借着水势,很快追上了那声音的源头。只见前方狭窄的航道上,一艘吃水极深的货船正艰难地逆流而上。十数个几乎赤身裸体的纤夫,正背负着粗大的竹缆,身体弓成了近乎直角,黝黑的脊背上汗水横流,在阳光下闪着油光。他们的双脚死死蹬着岸边嶙峋的岩石,十指深抠进岩缝与泥土之中,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沉重。那号子声,便是从他们被挤压的胸腔中迸发而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江风的呼啸、浪涛的拍击交织成一曲原始而震撼的生命交响。

船家也下意识地跟着那节奏,调整着我们的船帆角度。

我和李白都安静了下来。方才关于“亿万年”与“垫脚石”的玄妙讨论,在这赤裸而艰辛的现实面前,似乎变得有些遥远和轻飘。李白脸上的狂放笑意渐渐收敛,他凝视着那些在与自然伟力搏斗中挣扎前行的身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怜悯,有敬佩,更有一种深沉的触动。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沉甸甸的“垫脚石”,又抬眼望向那些纤夫们蹬踏的、同样是亿万年前形成的江岸岩石,半晌,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语调缓缓吟道:

“……磐石兀立亿万年,纤夫号子裂苍天。”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下句,目光扫过浑浊的江水、险峻的峡谷,最终落回那块黑石上,轻轻叹了口气,将诗句补全:

“……神鬼开峡成往事,人间一步一重渊。”

这四句,不再是之前那种飘逸洒脱的仙气,而是注入了一种沉郁顿挫的力量感,将古老天地的形成与当下人间步履维艰联系起来。

吟罢,他将那块黑石郑重地放入随身的行囊,转而拿起酒葫芦,却没有再饮,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纤夫的身影逐渐变小,消失在江湾之后。江风依旧,号子声渐远,但那种沉重的余韵,却久久萦绕在船头。

他忽然转头问我,目光深邃如这西陵峡的江水:“小子,你告诉我。是这承载了亿万年光阴的石头更重,还是纤夫肩上那根勒进血肉的竹缆更沉?”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似乎问的不仅仅是重量。

而我们的船,正向着峡谷更深处,那号子声传来的、更显幽邃的前方,驶去。

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近乎哲学诘问的问题,让我陷入了沉思。这块意外获得的“垫脚石”,似乎不仅仅是一件古物,它像一把钥匙,在打开李白灵感之门的同时,是否也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对现实与历史的复杂观照?这场看似逍遥的诗酒长江之旅,在见识了自然的雄奇与民生的艰辛后,又会将我们引向何方?先生他,究竟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