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如血,映照着这片用亡者执念构筑的虚假喜堂。
苏菱安踏过纸门的瞬间,脚下的青石地面应声开裂,蛛网般的裂痕无声蔓延,仿佛这镜中之城的心脏,被她这一脚踏碎。
腕上那只代代相传的苏家婚镯,发出一声清越至极的脆响,似玉磬被叩,又似哀凤啼鸣。
这声响化作无形的涟漪,瞬间扫过整座大殿。
那百名身着嫁衣、头覆红盖的影新娘,仿佛被这声音牵引的傀儡,动作僵硬而诡异地齐齐转头,一百双看不见的眼睛,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苏菱安。
盖头之下,没有五官,没有血肉,只有一片能吞噬一切光线的、令人心悸的漆黑。
空气凝滞如冰,怨气与死气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朝着苏菱安当头压下。
她却立于这百鬼夜宴的主位,背脊挺得笔直,清冷的凤眸中没有半分惧色,反而燃起了两簇燎原的烈火。
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清晰地贯入每一个角落,震得那高悬的红烛灯焰都为之狂颤。
“我,苏菱安,镇远苏氏嫡女,归心门当代传人,叶寒舟明媒正娶之妻——”她每说出一个身份,气势便拔高一分,那无形的威压,竟将周围浓稠的怨气都逼退了三尺,“今日,特来赴你们的婚宴!”
“婚宴”二字,她咬得极重,带着彻骨的讥诮与冰寒。
话音落下的刹那,虚空扭曲,一面古朴的青铜宝镜自她身后浮现,镜面光滑如水,却不映照任何人影,只是静静地悬于她的头顶,散发着幽微而古老的气息。
正是归心门至宝——照虚镜!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墨鸦城楼之上,夜风呼啸。
墨鸦指尖一弹,一只通体漆黑的机关鸟振翅而起,尖锐的鸟喙中衔着一卷金色的图谱。
机关鸟盘旋至城池上空,鸟喙一张,漫天金粉如星尘洒落,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幅巨大的、闪烁着不祥光芒的舆图——“妒火图谱”。
图谱之上,镜中城的轮廓清晰可见,七个幽暗的红点在城中不同位置明灭不定,宛如七只窥伺的魔眼。
而这七个红点,又各自延伸出一条更深的血线,最终交汇于城池正中心的一座纸扎祠堂。
那里,正是阵眼所在!
墨鸦黑袍下的脸色凝重如铁,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对身边的空气低语:“阵基已明。此阵以‘未嫁之痛’为薪柴,以‘嫉妒之泪’为膏油,怨念越深,阵法越强。七处阴火点不破,阵眼便固若金汤。若拖延下去,百鬼之怨尽数反噬,她……危在旦夕。”
城楼的另一角,小桃虚弱地靠在莲的身上,她小脸惨白,双手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闭目感知着那来自另一重空间的联系。
“小姐……小姐的心跳……好乱……”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补充道,“但是……还在!跳得很有力!”
镜中城内,苏菱安的宣言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那座作为阵眼的纸扎祠堂,吱呀一声,门被从内推开。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步走出,正是那绣娘婆。
她的眼睛是两颗黑得发亮的纽扣,此刻正死死盯着苏菱安身上那件刺目的嫁衣,纽扣眼中转动着怨毒与快意的光芒。
“主母,您今日……终于肯穿上这身红了?”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老奴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太久了。只是……您的夫君呢?他怎么没来迎您过门?是不是……连他也觉得,您这副样子,根本配不上这身倾尽苏家心血的嫁衣?”
她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最恶毒的诅咒,直刺苏菱安的心脏。
话音未落,绣娘婆身后的大殿角落,光影一阵扭曲,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竟缓缓凝聚成形。
那人一袭白衣,风姿绝世,眉眼清俊如画,赫然是叶寒舟的模样!
只是,这个“叶寒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空洞,宛如一具精美的人偶。
他手中捧着一束早已干枯发黑的雪莲,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苏菱安走来。
看到那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看到那束本该象征着他们纯洁爱情、此刻却已然死去的雪莲,苏菱安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一股尖锐的剧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呼吸一窒。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她眼中所有的脆弱与伤痛尽数褪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与冰冷。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虚假的幻影一眼,而是猛然抬起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的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殷红的、带着灵力与生机的鲜血,立刻涌出。
苏菱安没有丝毫迟疑,扬手一洒,将满掌滚烫的鲜血化作一片淋漓的血雾,尽数泼向那百具静立不动的新娘傀儡!
“滋啦——”
仿佛滚油浇入冰水,血雾触碰到傀儡嫁衣的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那些纸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浓郁的黑气自她们身上蒸腾而出,又被苏菱安血液中蕴含的至阳灵力飞速净化。
站在最前方的一具影新娘,颤抖得最为剧烈。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那顶了百年的红盖头,终于无力地滑落。
盖头下,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的妆容精致,眉眼含笑,脸上甚至还凝固着即将嫁与心上人时的幸福与羞怯。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本该明媚如春花的脸,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
她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一个人的清脆,而是上百个不同声线的少女之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合鸣:
“我……我本是要嫁人了……我的嫁衣都绣好了……可是她说……她说,苏家的正妻,永远只能有一个……”
话音未落,两行泪水自她那凝固着微笑的眼眶中涌出。
那泪,是鲜红的血。
“轰!”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百具傀儡在同一时间齐齐而动!
她们一个个揭开了自己的盖头,露出一张张同样年轻、同样凝固着幸福微笑,却又同样流着血泪的脸。
她们的哀诉汇成一股怨念的洪流,冲击着整座大殿:“我们……也想嫁人……”
“我们绣了最美的嫁衣……”
“我们不想做影子……我们不想……”
泪水如河,血流成河。
百鬼齐哭,天地同悲。
这由无数少女未尽的梦想与被剥夺的幸福所化的怨气,其实远比单纯的憎恨更加沉重,更加刻骨。
绣娘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她那两颗黑纽扣眼珠剧烈地转动着,透出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慌乱。
她指着那些哭泣的影新娘,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嘶叫:“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懂什么!我是在替苏家守节!我是在替她……替主母守住最后的体面!你们这些不该存世的念想,本就该被抹去!”
“体面?”
苏菱安听到这两个字,忽然冷笑出声。
她的笑声清冽,却带着无尽的嘲讽与鄙夷,瞬间压过了百鬼的哭嚎。
她举起还在流血的左手,任由鲜血滴落,同时右手掐诀,引来一缕精纯无比的灵泉之水,灌入头顶的照虚镜中。
“你们的痛,我收下了。你们的怨,我来平息。”她看着那一张张流着血泪的脸,声音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愕的怜悯,“而她——”
苏菱安猛然抬手,染血的指尖如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指向惊慌失措的绣娘婆。
“——不配与我谈‘体面’二字!”
吸收了灵泉之水的照虚镜光芒暴涨,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净化之光,裹挟着苏菱安的滔天怒火与百名影新娘的无尽悲怨,如神罚之剑,轰然射向那座作为阵眼的纸扎祠堂!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如心脏被捏爆的碎裂声。
那座汇聚了所有阴邪与怨念的纸扎祠堂,被镜光贯穿的瞬间,轰然炸裂!
无数燃烧着黑火的纸钱碎片冲天而起,又如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阵眼,破其一!
随着第一处阵眼的崩裂,整座镜中城都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菱安脚下的大地剧烈地一震,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自远方飞速蔓延而来,大殿上方的虚空,也像是脆弱的琉璃,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
那百名影新娘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绣娘婆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黑纽扣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恐惧。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崩溃,即将来临。
也就在此时,一阵诡异的、细细碎碎的声响,从大殿最幽暗的角落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既不是风声,也不是新娘们的哭声,而是一种近似孩童呜咽,却又带着某种不祥节律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哭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