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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了顶尖的实验室和初步成型的团队,口服疫苗的研发计划正式步入快车道。云舒将首要目标锁定在“牛痘疫苗”的口服化上。选择牛痘,一是因其与天花的同源性高,免疫原理相通,安全性经过历史验证;二来牛痘病毒本身比凶猛的天花病毒温和得多,更适合作为初始研究对象,风险可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牛痘的获取相对容易——墨临渊派出的亲卫已与京郊皇家牧场接洽,可以定期、安全地取得感染了牛痘的奶牛痘浆。

最初的步骤颇为顺利,甚至堪称高效。在云舒的严格指导和亲自示范下,实验室成功地在特定的培养液(主要是精心制备的鸡胚提取物和某些营养汤剂,这是云舒根据现有条件反复优化后确定的最佳方案)中,进行了病毒的减毒和扩增。看着在特制显微镜(云舒秘密组装,仅她一人能操作)下,那些活跃的病毒颗粒在培养液中增殖,年轻的医官们无不感到新奇与振奋。希望的曙光似乎近在眼前。

然而,当研究进入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如何将这份蕴含着“免疫火种”的液体,变得易于口服且能有效激发免疫反应时,巨大的、冰冷的技术壁垒,如同横亘在坦途前方的巍峨山脉,骤然显现。

第一个拦路虎,是口感与刺激性,这关乎服用的依从性。

最初的样品简单粗暴,是直接将减毒后的病毒原液与少许蒸馏水混合。云舒秉持着科研者的负责态度,自己用舌尖尝了一小滴。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细胞培养物的腥膻、微咸中还带着一丝培养基特有古怪味道的液体,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味蕾,让她胃部一阵翻涌,几乎立刻想要干呕。更糟糕的是,咽下之后,咽喉和食道传来一种明确的、持续的灼烧感和异物感,虽然轻微,却绝不舒服。

“绝对不行。”她立刻将样品吐掉,用清水反复漱口,眉头紧紧锁住,“此等滋味,莫说是稚龄孩童,便是成年壮汉亦难以下咽。若强行灌服,必致呕吐不止,非但疫苗失效,更恐伤及脏腑,险象环生。”

改善口感是当务之急。她首先尝试加入最常见的调味品——饴糖。甜味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部分令人不悦的腥气,但那种古怪的后味和食道的刺激感依然顽固地存在。而且,在后续的活性测试中,她发现糖分的加入,似乎对病毒的稳定性产生了一些不可预知的干扰,活菌计数出现了不应有的波动。

第二个难题,更为致命,是活性保存与肠道吸收,这关乎疫苗的有效性。

胃液,是口服疫苗最大的天敌。人胃之中,酸液极烈,堪比未稀释的醋浆,更有消化之力蕴藏其中,足以蚀金销铁,寻常活物入内,顷刻间便化为乌有。若疫苗核心未能受得保护,直入胃囊,则如同赤身裸体冲入刀山火海,未至肠道(那激发免疫应答的关键所在),便已十不存一,前功尽弃。

云舒开始尝试构建保护体系。她首先想到了蜂蜜。上等的蜂蜜粘稠滑润,或许能在病毒颗粒外形成一层庇护之膜。她精心调配了蜂蜜与疫苗液的比例,制成混合液。然而,在实验室条件下模拟胃液环境(使用稀释的食用醋调配到近似其酸烈程度),将加入蜂蜜的样品置于恒温水浴中持续震荡半个时辰(模拟胃部蠕动)后,取出检测活病毒数量,结果令人沮丧——活性病毒数量依旧锐减了九成以上!

“庇护之力,远远不足。”云舒看着显微镜下变得稀稀落落的活性病毒颗粒,轻轻摇头,在实验记录上写下了“败因一:蜜膜易溃”的字样。蜂蜜所成之膜,在那强酸与震荡交攻之下,过于脆弱,不堪一击。

她又将目光投向油脂。试图用精炼的植物油包裹疫苗液滴,制作成微小的“脂质颗粒”。想法甚为精妙,近乎巧夺天工。但实践起来,却是难关重重。油脂的择选(动物油性温,植物油性凉,孰优孰劣?)、乳合之术的稳定(如何使油与水相融不分,如乳交融?)、颗粒大小的均一掌控……在此间既无高效乳合之剂,亦无强力均质之器的时代,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那钢丝。数次尝试下来,不是油与水顷刻分离,各归各位,便是形成的颗粒粗大难咽,要么就是在模拟胃液环境中迅疾崩散,保护之效,反不如蜂蜜。

“仍是……不行。”负责这个方向的年轻医官赵珂,看着琉璃瓶中又一次失败的、油水泾渭分明的浑浊液体,声音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沮丧。他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连续多日毫无寸进的挫败,正似那无声的滴水,悄然磨损着团队初时积聚的锐气与热忱。

实验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从最初接手重大项目的高昂与兴奋,逐渐变得沉闷而压抑,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

失败的记录越积越厚。那本以工整小楷填满的实验记录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用料配比、操作流程和最终那个刺目扎心的“未成”结论,其后附着简短的败因析解。堆放在实验室角落专门收纳废弃样品的青瓷大缸里,各色质地、散发着失败气息的液体也越积越高,那股混合了酸败、甜腻、腥膻的、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终日萦绕不散,提醒着众人前路的艰难。

年轻医官们虽然依旧遵照指令行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但眼神中的光彩确已黯淡了许多,操作时也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谨慎与迟疑,生怕因己之失,再添一笔败绩。私底下的忧疑与议论,亦如暗流般悄然涌动:

“安国夫人此法……是否太过玄奇,近乎缥缈?口服之物,竟能预防天花,亘古未闻啊。”

“失败几何,已难计数,眼看两月之期将至,仍是茫无头绪。还要继续下去么?”

“陛下天恩浩荡,寄予厚望……若是久久无功,天威震怒,降下罪来,我等岂非池鱼?”

“那些琉璃器皿,瞧着是精巧绝伦,可如今看来……似乎也并非点石成金之神物。”

这些细微的声浪与情绪起伏,云舒并非毫无所觉。但她并未召开大会进行空泛无物的鼓舞,亦未厉声呵斥以禁绝流言。她深知,在此攻坚克难之际,疑窦与挫败乃是常客,士气唯有依靠那实实在在的进展方能重振。空谈信念,在一次次冰冷无情的失败实证面前,显得何其苍白无力。

她选择以身作则,将自身几乎全然埋入了实验室的方寸之地。每日最早至,最晚归。孤灯下,她反复审视每一页失败的记录,试图从那纷乱的数据中窥见一线规律;她查阅所有能够寻得的、关于药材性质、食物保存、甚至一些炼丹术杂记中关于“包衣”、“丸剂”的零星记载,希冀捕捉到一丝可能的灵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她更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那来自异世的、庞杂而幽微的知识碎片,试图攫住一缕可用于破解当前困局的、跨越时代的智慧星火。

她亲自重复那些最关键的、也最是磨人心志的模拟胃酸测试。配置精确的仿胃液,掌控水浴的温度与震荡之频,而后怀揣着微末的希望加入新近调制的护剂样品,计时,取样,查验……周而复始。看着那些承载着希冀的液滴,在酸液中色泽转异、生出沉淀、或是显微镜下的活性颗粒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消减、湮灭,她的心亦随之一次次沉坠,如浸寒潭。

但她面上,始终未见焦躁、气馁或是不耐之色。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记录依旧一丝不苟,析解依旧冷静客观。她将每一次败绩皆视作排险,明示团队此路不通,需另觅他途。她的沉稳,恰似那定海的神针,于风浪飘摇间,勉力维系着实验室摇摇欲坠的秩序之感。

只是,在无人留意之际,她会停下笔,揉着因长时间凝神阅思而胀痛不堪的额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或是实验室里那跳跃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久久默然。身体的疲惫尚可强撑,但那份灵感的枯竭、面对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萌生的无力之感,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所选道路的一丝隐秘疑窦,才是最是熬煎人心。

墨临渊来的次数更勤了些。他有时会带一些御膳房精心制作的、口味清雅的点心,有时只是一壶温度恰好的、她素日偏爱的清茶。他从不问“进展如何”,亦从不言那“不必心急,徐徐图之”的宽慰话。他知那些言语于她,已是毫无分量。他只是默然陪她静坐片刻,或是看她勉强用上几口点心,或是执意将她从那充斥着败绩气味的实验室中带出,于澄心院静谧的、月色如水的庭院中徐徐漫步,让那清冷的夜风,拂散她眉宇间积郁的沉色。

他的无言相伴,像一块沉稳可靠的山岩,在她心潮因挫顿而起伏不定时,予她无声却坚实的倚靠。

这一夜,又一次模拟胃酸测试宣告未果。数据明晰显示,最新一批尝试以多种草药提取物复合胶体包裹的样品,在历经仿胃肠之境的考验后,活性存留之数,依旧不足十一,远低于有效免疫所需之阈。

云舒独一人留于空旷的实验室内。孤烛将她消瘦的身影投于素壁之上,更显形单影只。她拿起那只盛放着失败样品的小小琉璃瓶,对着那摇曳不定的烛光凝望。瓶中那棕褐色的液滴,看去平静无奇,内里却蕴含着她与团队数十个昼夜的心血,以及一个令她束手无策的难题。

口舌之间,似乎又泛起了那各式失败样品所带来的、千般百种的苦涩、腥膻或甜腻至令人作呕的滋味。胃脘也隐隐有些不适,是连日来亲口尝验证实所遗留的痕迹。

挫败之感,如同细微却坚韧的蔓草,悄然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几欲窒息。资财、场地、人手、理路方向……一切外缘似乎俱已圆满,可偏偏卡在了这最后,亦是最为关键的施行环节,仿佛被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所阻隔。

她放下琉璃瓶,指尖因长久摩挲冰冷器皿而沁着凉意。用力揉按着酸胀的额角,她望着那执着跃动的烛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与深切的困惑,低声嗫嚅,仿佛在自问,也仿佛在诘问这沉寂无声的、充满了未知的长夜:

“到底……缺了什么呢……”

那声息极轻,几被烛花的细微噼啪所吞没,却承载了连日来所有压抑的疲惫、坚持的艰辛与寻求突破的灼热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