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细雨绵绵，洗尽了那夜雷火留下的焦灼气，却浸染出一种透骨的阴冷。
拂晓时分，宫中便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数名洒扫庭院的宫人与巡夜的禁卫交头接耳，脸上满是见了鬼般的惊恐。
他们言之凿凿，说亲眼看到昭阳宫的贵妃娘娘，身着一袭单薄的寝衣，赤足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双目紧闭，神情迷离，竟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一路向西而去。
她口中反复呢喃着一句令人费解的呓语：“莲花底下……埋着谎……”
消息传到萧玦耳中时，他正批阅着雁门关大捷的详尽战报。
那份由虞擎苍亲笔所书的奏折，字里行间透着对“疯语”神机妙算的惊叹与后怕。
萧玦指尖抚过“儿守南门”四个字，眸色深沉如海。
他尚未完全消化那夜的震撼，新的诡异便已上演。
“去看看。”他放下朱笔，只吐出三个字。
厉昭心领神会，立刻调派内廷卫悄然跟上。
帝王的车驾则不紧不慢，隔着一段距离，隐于晨雾之中。
他倒要亲眼看看，他这位贵妃，这次又要演一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戏码。
虞妩华的脚步轻盈得不像踩在实地上，她穿过宫门，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那痴傻而圣洁的模样，配上昨夜刚刚应验的“通天”神迹，让所有禁卫都心生敬畏，只当是神女梦游，凡人不可惊扰。
她一路行至城西的清净庵外。
庵堂前的放生莲池，因连日阴雨而水位上涨，大片的莲叶被雨打得垂头丧气。
而虞妩华仿佛有明确的目标，径直走入及膝的冰冷池水中，在一片残荷间，精准地捞起了一朵半边已经腐烂的白莲。
那白莲的花瓣边缘，竟渗着一圈暗红如血的丝线，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妖异。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血丝的瞬间，虞妩华身子一软，向后倒去，惊得随行宫人发出一片尖叫。
萧玦的车驾恰于此刻抵达，他隔着雨帘，冷眼看着被宫人七手八脚抬上岸的虞妩华。
她悠悠转醒，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死死攥着那朵血莲，泪如雨下，声音颤抖而凄厉，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仙女托梦……她告诉我……这莲根之下，压着被冤死的魂……”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围观的百姓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一听这话，立刻炸开了锅。
清净庵是什么地方？
那是新晋被封为“护国圣女”的云昭仙子所居之地！
仙子脚下，竟埋着冤魂？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莫不是……那清丽脱俗的云昭仙子，并非什么天降神女？”有人已开始窃窃私语。
庵门“吱呀”一声打开，净尘师太领着一众弟子快步走出。
她看到这般景象，脸色一白，随即双手合十，对着萧玦的方向朗声道：“陛下明鉴！此乃妖妃构陷，以疯癫之名，行巫蛊之事，意图污我清净道场！”
她身后的云昭，一身素白纱衣，不施粉黛，纯净得仿佛不染尘埃。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虞妩华，眼中满是悲悯，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萧玦并未理会净尘师太的辩解，他的目光，只落在虞妩华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
他知道她在演戏，可这出戏，却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兴致。
他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无波：“既然贵妃梦有所指，那便挖开看看，以证清白。”
“陛下，万万不可！”净尘师太脸色剧变，“此乃佛门净地，动土是大不敬！”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天空骤然响起一声闷雷！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原本上涨的池水瞬间暴涨，疯狂冲刷着莲池中央一座汉白玉莲台的基座。
泥沙被冲走，竟真的露出了一角深埋于底的朽木棺板！
人群发出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净尘师太的血色瞬间褪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吴七。”萧玦冷冷开口。
人群中，一个背着工具箱的干瘦老者应声走出，正是京兆府最有经验的老仵作。
他一言不发，在两名禁卫的帮助下，跳入池中，三两下便撬开了那块腐朽的棺板。
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腐烂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棺中，赫然是一具蜷缩的女性骸骨。
虽然血肉早已化尽，但身上的衣料残片却依稀可辨，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微小的“沈”字族徽。
而在骸骨腰间，一块被淤泥包裹的铜牌滚落出来，吴七擦净一看，上刻八个小字：“永昌三年，戍边密使”。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骸骨的身下，还压着数页被水泡得发胀、边缘焦黑的信笺残片。
吴七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铺在油布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南诏可乘”、“粮道易断”等触目惊心的字眼——这正是前世沈家通敌叛国的铁证！
“天哪！是沈家的族徽！”“戍边密使？那不是前朝派去监军的官吗？”“这信上写的……莫非沈家当年……”
百姓的惊呼与猜测，如同一把把尖刀，刺向清净庵的牌匾。
人群中，那名被虞妩华提前安排好的盲眼歌姬雪蝉儿，适时地拨动怀中琵琶，用她那苍凉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低低吟唱起来：“白莲洁，血泥深，旧骨未寒新佛临……”
歌声幽怨，字字诛心。
当夜，昭阳殿灯火通明。
风铃儿如鬼魅般自梁上飘落，她借檐角铜铃与清净庵回廊上的风铃产生的共振，清晰地“听”到了庵堂深处，云昭独自跪在蒲团上，对着一尊无名牌位的低语。
“姐姐，我替你活下来了……这一次，我要用干净的手，洗尽她的罪。”
虞妩华静静看着密报上翻译出的唇语，指尖轻轻摩挲着“姐姐”二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转世白月光，不过是另一颗被仇恨喂养大的棋子。
忽然，她指尖一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恰好滴落在写着“洗尽她的罪”的纸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血珠并未散开，而是在纸上自行蠕动，竟缓缓勾勒出几个娟秀却又怨毒的字迹——“虞氏毒妇，当诛”！
是前世沈清璃的笔迹！
虞妩华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而畅快的轻笑。
笑声中，带着一丝疯癫，一丝快慰。
“原来恨意也能成谶……好，那我就让你也尝尝，被人钉在‘纯洁’十字架上的滋味。”
窗外，一道不起眼的黑影一闪而过。
灰线姑已领了新的密令，她将悄悄潜回义庄，用一种特殊的针法，缝合那具女尸骸骨上破损的衣袍。
那线脚，将与当年沈府被满门抄斩那夜，为沈家主母收尸时所用的针法，一模一样。
一夜之间，圣女成了妖女，清净庵成了藏污纳垢的鬼蜮。
京城的舆论如沸腾的油锅，将云昭架在火上炙烤。
她苦心经营的纯洁、悲悯、不染尘埃的形象，在“血莲冤魂”的故事面前，被撕得粉碎。
对于一个以信众的信仰为根基的“圣女”而言，信誉的崩塌，比死亡更可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清净庵那扇紧闭了一整夜的大门，终于再次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