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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定元年四月的北京城,确是一派承平景象。御花园内,牡丹正艳,海棠吐芳,丁香馥郁的气息混杂着新翻泥土的清新,弥漫在暖融的空气里。柳絮如雪,纷纷扬扬,掠过朱红宫墙,飘过金碧琉璃瓦,为这庄严肃穆的皇城增添了几分灵动与柔美。这盎然春意,恰如这历经内忧外患后终获一统的大顺王朝,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月前,年轻皇帝李天淳以雷霆手段肃清吏治,更是力排众议,将涉嫌谋逆的淮南王李铭明正典刑。那场震动朝野的风波,如今已如投石入湖,涟漪虽未完全平息,但水面已渐复平静。朝臣们清晰地感受到了龙椅上那位年轻天子的意志——锐意进取,乾纲独断。他不再仅仅是依靠父辈荫庇的继承者,而是以其不容置疑的铁腕与励精图治的决心,真正掌控了这个庞大的帝国。

建极殿内,晨光透过高窗,切割出道道光柱,映照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也照亮了丹陛之下肃立两班的文武百官。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木混合的沉静气息。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天淳,面容尚存几分年轻人的锐利线条,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果决。他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臣工,清朗而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海外诸国,远至泰西、新大陆,近如南洋、东瀛,自太祖皇帝时便屡有交通。前两次航海,虽波折重重,然扬我国威,通商惠民,更廓清海路,令万邦知我大顺。今内患已靖,吏治初清,府库渐盈,正宜再扬帆远航,宣教化于殊方,通有无于绝域。朕意已决,即日筹备,择吉日遣使第三次出海!”

话语落下,殿中并未立刻响起附和之声,而是陷入短暂的沉寂。多数臣工脸上露出的是审慎的赞同。历经十数年的开拓,海外贸易带来的丰厚税收、源源不断输入的新奇物产,以及大顺国威远播所带来的无形声望,早已让那些固守“重农抑商”、“片板不得下海”的保守声音失去了市场。更何况,当今陛下亲政以来,连皇亲国戚亦依法严惩,其心志之坚,手段之硬,谁又敢在此时轻易拂逆圣意?

短暂的静默后,内阁首辅史可法手持玉笏,稳步出列,躬身奏对,他的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陛下圣明,航海之策,实乃高瞻远瞩,利国利民。扬威海外,互通有无,确为当下要务。然则,有一事需陛下圣裁。延平侯朱成功,前次航海主帅,劳苦功高,奈何近日来抱恙在身,精力恐有不逮。此次远航,主帅人选,需另择良将,以保万全。”

李天淳微微颔首,对史可法的顾虑表示认可。他显然对此已有考量,目光转向武臣班列,声音清晰而坚定:“爱卿所言甚是。朱爱卿之功,朕铭记于心,当使其安心静养。朕属意,由张煌言出任此次航海主帅,甘辉、刘国轩为副帅,辅佐左右。通译事宜,仍由经验丰富的何斌负责。此外……”

皇帝的目光越过前排的重臣,落在了稍后位置的戚睿涵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光禄大夫戚睿涵,及其麾下诸位能臣干将,前次航海屡建奇功,经验丰富,见识卓绝。此次亦一同随行,参谋军事,应对诸邦突发事宜,望卿等竭尽所能,助船队再创佳绩。”

被点到的张煌言、甘辉、刘国轩等人纷纷出列,躬身领旨,声音洪亮:“臣等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戚睿涵亦从文臣班列中迈步而出,他身姿挺拔,面容平静,躬身应道:“臣,戚睿涵,遵旨。”心中却已涌起一股熟悉的激荡。

海洋,对于他这个灵魂深处烙印着现代地理知识与探索精神的穿越者而言,始终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那不仅仅是未知的风景与迥异的文明,更意味着有可能亲手推动这个古老国度的历史车轮,向着更开放、更富活力的方向前进的契机。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朝堂惯常的肃穆。三名女子在太监的引领下,缓步走入殿内。她们并非宫娥装束,亦非寻常命妇打扮,衣着素雅却别具风韵,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三人,正是近来因才情品貌闻名京师的卞玉京、顾横波与沈云英。她们虽为女子,眉宇间却全无深闺弱质的娇怯,反而流转着一股书卷气与寻常闺秀没有的英爽之气,步履从容,神情坦然。

为首的卞玉京,上前一步,向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陛下,民女卞赛,与挚友顾眉、沈云英,虽系女流,自幼读些诗书,亦慕古之贤者乘风破浪、周游列国之志。近日闻听陛下欲遣使远航,宣威德于海外,心驰神往,不能自已。深知此行风波险恶,非比寻常,然我三人心意已决,恳请陛下恩准,允我等随船队同行。不求建功立业,只愿一睹海外风光,广博见闻,以笔墨记录异域人情物理,或可为我大顺增一鳞半爪之见闻。虽蹈海履险,亦无所惧。”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泛起一阵压抑着的细微骚动。交头接耳者有之,面露诧异者有之,摇头不语者亦有之。女子随军远航,虽非史无前例——光禄大夫戚睿涵府上的几位女眷,如董小倩、白诗悦等人,早已以其不凡的见识和能力打破了先例,但卞、顾、沈三人毕竟是纯粹的民间才女,既无官身诰命,亦无显赫武功傍身,其请求在如此庄重的朝堂上提出,仍显得颇为突兀和惊世骇俗。

龙椅上的李天淳,眼中亦是闪过一丝讶异。他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阶下这三名胆识过人的女子,沉吟未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戚睿涵及其同伴所在的方向,带着征询的意味。

未等戚睿涵开口,已获诰命在身的董小倩已然出列。她如今气度愈发沉稳,举止间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又不失历经世事后的从容大气。她向皇帝行礼后,声音平和而清晰地陈述:“陛下,卞家姐姐、顾家姐姐、沈家姐姐,皆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才情敏慧,心志不凡,非寻常闺阁可比。臣妾以为,远航之事,非独男儿之责。观察风土人情,记录异域见闻,探究物产民俗,女子心思细腻,视角独特,或能补男子之粗疏,得意外之收获。且臣妾略知,玉京姐姐曾习剑术,略通武艺,横波、云英姐姐亦非弱质女流,性情坚韧,足可自保。臣妾恳请陛下,念其赤诚,准其所请,或可于航海中另辟蹊径,有所贡献。”

董小倩话音刚落,站在戚睿涵身侧的山木云子也紧接着开口。她的汉语已颇为流利,只是仍带着一点独特的异域口音,反而更显其身份特殊与言辞恳切:“陛下,云子亦是女子,来自东瀛。蒙戚公子及诸位姐姐不弃,得以同行,见识中土与海外之广博,深感荣幸。既有志同道合者,心怀同样探索世界之渴望,何不给予机会?远航船队,多一人,便多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多一份理解异域的智慧,或许便能少一分误解,多一分友善。云子以为,卞夫人等人之请,值得陛下恩准。”

戚睿涵见皇帝目光望来,心知此时需明确表态,便上前一步,朗声道:“回陛下,小倩与云子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想。航海壮举,不仅是武备威慑与外交交涉,更是文化的交流、知识的探索与历史的记录。卞夫人、顾夫人、沈夫人文采斐然,观察入微,若能将沿途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物产制度以生动笔墨留存,编纂成书,其价值,未必在开疆拓土之下。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航行途中,臣等自当一路照应,确保安全。”

李天淳见戚睿涵等核心成员都如此支持,又见阶下卞玉京三人目光澄澈坚定,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脸上的沉吟之色渐渐化开,展颜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好,既然光禄大夫与董夫人、山木姑娘皆以为可,三位才女又有此壮志,朕若不准,倒显得我大顺无容人之量了。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听旨!”

三女强抑心中激动,再次深深拜下。

“朕特准尔等随第三次航海使团同行,一应待遇,参照随行文吏。望尔等不负所望,以锦绣文章,记录万里海疆之壮阔,异域邦国之风情,扬我华夏文采于海外。”

“民女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三女齐声谢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脸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圣意既下,整个大顺王朝的国家机器便围绕着第三次远航这一中心任务,高效地运转起来。有了前两次航海积累的宝贵经验,各项筹备工作显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户部拨付的专项钱粮迅速到位,工部辖下的造船厂灯火通明,工匠们对选定的海船进行最后的检修和加固。巨大的船体在船坞中如同沉睡的巨兽,桐油与木料的混合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水手和官兵的遴选更为严格,不仅要求经验丰富,更注重纪律性与适应能力。大量的物资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天津卫码头:堆积如山的稻米、腌肉、干菜、清水;成捆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贸易品;以及备用的帆布、缆绳、修船木料,乃至各类药材、武器弹药。

在这片繁忙中,戚睿涵和他的团队各自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刘菲含几乎整日泡在船厂和军器局,她如今是大顺朝首屈一指的“科技顾问”。经过她持续不懈的改良,新下水的海船,特别是作为旗舰的“伏波号”,船体结构更加符合流体力学,采用了部分内部龙骨强化设计,抗风浪能力显着提升。

帆装系统经过优化,根据不同风向调整更为便捷,航速和效率都有所增加。更引人注目的是,部分主力战舰的侧舷,试验性地配备了经过改进的后装填火炮,射程和精度虽仍远不及现代武器,但在这个时代已属惊人。此外,一批改良版的“神火飞鸦”也被秘密装载上船,作为关键时刻的杀手锏。

刁如苑则发挥其商业头脑,与市舶司的官员反复核对货品清单,评估不同地区的需求与偏好,确保带去的货物能换取最大利益。“我们不仅要带回来金银珠宝,”她常常对负责贸易的官员强调,“更要留意那些中原没有的作物种子、有用的技术,甚至是书籍图册。那些东西,长远看,比真金白银更珍贵。”

袁薇则埋首于翰林院的故纸堆中,结合戚睿涵提供的超越时代的全球地理历史知识,整理、校订前朝以及更早时期关于海外诸国的记载。她试图梳理出一条更清晰的历史脉络,为船队可能遇到的各种文明情况做好知识储备。白诗悦和董小倩则更多地负责内部协调与对新成员的关照,她们时常邀请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过府,讲解海上生活的细节,分享之前的航海见闻,帮助她们做好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离京前夜,光禄大夫府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山木云子,这七位因奇妙命运紧密相连的伙伴再次齐聚一堂,加上新加入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正好十人。席间没有太多离愁别绪,更多的是对即将开始的冒险的期待与热烈讨论。

白诗悦性格活泼,笑着对略显拘谨的卞玉京三人道:“三位姐姐放心,海上生活刚开始或许会觉得颠簸辛苦,习惯便好。而且,你们很快会发现,大海之上的日出日落,星空银河,还有那些偶尔跃出海面的飞鱼,闪着磷光的夜潮,绝对是陆地上想象不到的奇景。”

袁薇推了推眼镜,带着她特有的历史学者般的沉稳语气接口道:“诗悦说得是。当年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其随从马欢、费信等人着有《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记载所历诸国风物,虽只鳞片爪,已令人心驰神往。我们此行,或许能重访一些书中记载的古国,验证前人记述;亦可能发现前人未曾踏足或记载有误之地,廓清迷雾,补史之阙。”

顾横波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她天性浪漫,对未知充满好奇:“不瞒诸位妹妹,我自幼便嗜读《山海经》、《神异志》乃至《镜花缘》之类,常幻想海外有仙山楼阁、奇珍异兽、羽民丈夫之国。如今竟能亲往一观,哪怕只见得一二,亦是平生大幸,足慰籍此生矣。”

沈云英性情更为务实沉稳,她仔细听着,此时转向戚睿涵和刘菲含,问道:“戚公子,刘妹妹,听闻海上不仅风浪无情,变幻莫测,更有嗜血海盗出没,杀人越货。不知此次远航,航线可曾规划周全,应对之策是否完备?”

刘菲含闻言,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取出一幅精心绘制、标注详尽的海图,在桌面上铺开。图中海岸线、岛屿、暗礁、洋流走向清晰,显然融入了超越时代的地理知识。

“云英姐姐放心,”刘菲含指尖划过图上的线条,“我们此次计划,先往占城、真腊、暹罗等南洋诸国,一则巩固旧有贸易路线,宣示国威;二则补充淡水给养,适应长途航行。继而借助季风,西行访问锡兰、古里(卡利卡特),若时机与条件允许,或可尝试前往更西方的祖法儿(阿曼佐法尔)乃至忽鲁谟斯(霍尔木兹)等地,进一步廓清海路,建立联系。航线大多循前两次航行及历史记载,并结合了……嗯,结合了一些更精确的天文观测与海流测算。”

她说着,悄悄瞥了戚睿涵一眼。所谓的“精确测算”,自然少不了戚睿涵那部小心珍藏、太阳能充电的手机里,那些超越时代的卫星地图、导航数据和历史气候资料的辅助。

戚睿涵会意,接过话头,语气沉稳给人以信心:“云英姑娘所虑甚是。风险固然存在,天威难测,人心回测。然我顺朝船队,船只经过菲含改良,更加坚固迅捷;火炮火器经过实战检验,威力倍增;将士皆是百战精锐,经验丰富,更兼上下用命,同舟共济。加之我们众人各有所长,互为补充,纵有险阻,亦能群策群力,化险为夷。海盗之流,不过疥癣之疾,若敢来犯,正好试试我们的新炮利否。”

刁如苑轻轻放下茶盏,语气悠然,却直指核心:“睿涵说得是,但归根结底,远航之目的,在于互通有无,互利共赢。我们带去的丝绸、瓷器、茶叶、漆器,在西洋诸国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而换回的真金白银、象牙香料、宝石珊瑚固然重要,但更要留意那些看似平常,却能惠及万民的作物物种,新的工艺技术,乃至异域的典籍学问。这些,才是真正能让国家强盛、民生改善的基石。”她作为成功的文创商贾,看待问题的角度总是更倾向于实际效益与长远发展。

董小倩则更细心,拉着卞玉京三人的手,低声嘱咐着海上生活的种种细节:如何应对晕船,衣物需防风防晒且便于活动,需自备哪些常用药物,如何保持个人清洁等等,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山木云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偶尔补充几句关于如何通过云彩变化、海浪波纹识别天气,以及遇到突发状况时如何保持冷静、利用身边物品自救的经验。她出身日本武士家庭,对海洋与危机并不陌生。

这一夜,府中的灯火直至深夜方熄。对未来的憧憬,对未知的忐忑,以及肩负的使命,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

翌日,天津卫码头,人声鼎沸,旌旗蔽空。

庞大的船队整齐地排列在港湾内,大大小小数十艘舰船,桅杆如林,帆缆交织,构成一幅壮丽的图景。最大的旗舰“伏波号”如同傲视群伦的海上堡垒,新刷的乌亮船身在初夏的阳光下反射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船首雕刻的镇海兽怒目圆睁,栩栩如生。其余各船,如“定远”、“靖海”、“安澜”等,皆依序排列,气势恢宏。

皇帝李天淳亲率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仪仗鲜明,至码头送行。鼓乐喧天,号角长鸣,场面庄重而热烈。无数百姓也闻讯赶来,围在码头外围,翘首观望,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既为船队的雄壮,也为即将远行的勇士们。

“伏波号”甲板上,张煌言、甘辉、刘国轩等主帅将领甲胄鲜明,肃然而立。戚睿涵一行人以及新加入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也均已登船,站在将领们身后。

卞玉京三人虽是初次登上如此巨大的舰船,脚下随着波浪轻轻摇晃,难免有些脚步虚浮,心中忐忑,但在董小倩和白诗悦一左一右的搀扶与低声鼓励下,她们很快稳住了身形,努力适应着这陌生的环境,好奇而又克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高耸入云、需要极力仰头才能望见顶端的桅杆,那巨大而洁白的、正在水手号子声中缓缓升起的硬帆,粗如儿臂、绷得紧紧的缆绳,以及那些在甲板上忙碌穿梭、肤色黝黑、眼神锐利、行动矫健的水手和官兵。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船体的桐油味和人群的气息。

李天淳在众臣簇拥下,走到码头最前方,目光扫过“伏波号”甲板上即将远行的众人,沉静而有力的声音透过海风传来:

“张爱卿,甘将军,刘将军,戚爱卿,还有诸位随行文武、巾帼英杰,”他的目光似乎在卞玉京等人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万里海疆,乃国之门户,亦是我大顺与天下诸邦往来之通途。此去,尔等代表的是我大顺天朝的威仪与气度,承载的是亿兆黎民的期许。望尔等宣朕德意,交好诸邦,畅通商路,探索未知,扬我国威,不负此行。朕,与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在此静候佳音!”

“臣等定不负陛下重托!扬我国威,畅通海路!”以张煌言为首,船上所有人,包括戚睿涵等人,乃至卞玉京三女,皆齐声应诺。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冲霄而起,回荡在海天之间,仿佛连海浪声都被暂时压制。

吉时已到,礼炮轰鸣,低沉而威严的炮声震动着空气与水面。

“起锚!”副帅甘辉立于船头,气沉丹田,高声下令。

命令层层传下。沉重的铁链在绞盘的转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以及“哗啦啦”的涉水声,巨大的主锚和副锚被缓缓提起,离开它们短暂栖身的海床。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就绪的水手们齐心协力,拉动缆绳,调整帆索,巨大的风帆彻底张开,饱吸着从陆地方向吹来的南风,鼓胀成优美的弧线。

“伏波号”首先微微一顿,随即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船身发出轻微的“呻吟”,开始缓缓移动。紧接着,整个船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巨龙,依次启航,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向着港湾出口,向着那无垠的蔚蓝,坚定地进发。

岸上送行的人群身影,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一片细微的、晃动的黑点。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和鼎沸的人声,也逐渐被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海风吹过帆索的“呼啸”声所取代。唯有天津卫那高大城墙的轮廓,还久久地矗立在视野的后方,如同大地最后的挽留,直至最终被蜿蜒的海岸线和逐渐开阔的海平面完全吞没。

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无垠碧海,由近处的浅绿渐次过渡到远方的深蓝。头顶,是初夏时节辽阔高远的苍穹,几缕薄云如丝如带。海风带着更浓郁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众人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带来了大洋深处特有的清冷与自由之感。成群的海鸥不知疲倦地盘旋鸣叫,追逐着船尾翻腾跳跃的白色浪花,仿佛在为船队护航。

卞玉京下意识地紧紧扶着冰凉的船舷,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海味的空气,胸腔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感。她极目远眺,但见水天一色,茫无涯际,不禁轻声感叹,似是自语,又似是对身旁的顾横波和沈云英言说:“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以往读此,只觉是古人恣意汪洋的遐思,瑰丽想象罢了。今日身临此浩瀚无垠之瀚海,方知天地之广阔,宇宙之无穷,方觉自身之渺小,宛若沧海一粟。我等此刻乘风破浪,航向未知,虽不及鹏飞九天之逍遥,其意趣之壮阔,心境之开阔,亦庶几近之了吧?”

顾横波亦是心潮澎湃,她扶着另一边船舷,感受着脚下船体随着波浪有节奏的起伏,接话道:“玉京姐说的是。这大海之浩瀚,气象之万千,确非我等久居闺阁、困于方寸之地所能想象。池中之物,焉知江湖之广?井底之蛙,岂晓天地之阔?只盼此行,真能见识到那传说中的鲲鹏巨兽,或是《山海经》中所载的奇异国度,方不辜负这万里波涛。”

沈云英相对更为沉静务实,她没有过多抒发感慨,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上。她仔细看着那些皮肤黝黑、动作麻利的水手们如何根据风向和指令,熟练地操作着复杂的帆索,如何观测桅顶的小旗判断风速,如何记录着罗盘方位和计程绳的读数,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求知欲与对新技能的学习渴望。

戚睿涵走到她们身边,看着三人各异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指向远方海天一色的方向,说道:“鲲鹏或许只是古人心中对自由与伟力的象征,难以实物得见。但海中确有巨兽,其形其大,亦足以令人惊叹。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能见到真正的鲸。”

“鲸?”三女闻言,同时将目光从海天之际收回,讶异地望向戚睿涵,脸上写满了好奇。这个名词对她们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古籍记载,陌生于真实形态。

“嗯,一种非常大的鱼,或者说,海兽。”戚睿涵尽量用她们能理解的词汇解释,“非鱼,乃哺乳之属。其大者,体长可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堪比我们这艘‘伏波号’。”

“竟有如此巨物?”卞玉京掩口轻呼,美眸中满是不可思议。顾横波和沈云英也相顾讶然,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能与这巨大楼船相比的生物。

船队沿着熟悉的航线向南航行数日,天气一直晴好。海面大多数时候平静如巨大的蓝色绸缎,只在风的吹拂下泛起细密的波纹,闪烁着粼粼金光。夜晚,星空格外璀璨清晰,银河横亘天穹,仿佛一条缀满钻石的光带,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

卞玉京三人渐渐适应了船上的摇晃,晕船的症状也基本消失,开始有更多精力去欣赏和记录这海上的日日夜夜。卞玉京和顾横波甚至开始在颠簸的船舱内,尝试用笔墨描绘海上的日出与星空,虽然线条难免歪斜,却别有一番意趣。

这日下午,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万点碎金。船队正以稳定的速度航行,四周只有风声、浪声和船只破浪前行有节奏的“哗哗”声。大多数船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安静地忙碌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突然,位于主桅顶端了望塔上的水手,扯开嗓子,发出了激动而高亢的呼喊,声音穿透了宁静的海空:

“前方,前方有大鱼,好大的鱼,喷水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瞬间打破了船上的宁静。甲板上顿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兴奋的低语声。无论是正在休息的水手,还是戚睿涵一行人,乃至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都闻声纷纷涌向面向呼喊方向的船舷,极力向远方眺望。

只见在船队右前方约二三里外的海面上,几道粗壮的白练般的水柱,正有力地喷涌而起,直冲起丈余高,在明媚的阳光下,映照出小小的、若隐若现的七彩霓虹。随即,几个黝黑光滑、宛如小岛般的巨大背脊,缓缓浮出蔚蓝的海面,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上面似乎还附着些藤壶类生物。

它们在海面上停留片刻,露出部分躯体,然后又以一种极其悠然而沉重的姿态,缓缓沉入水中,巨大的、如同新月般的尾鳍最后扬起,沉重地拍击在水面上,发出“砰”然巨响,激起大片白色的浪花,声音沉闷如鼓,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力量。

“是鲸,是鲸群!”白诗悦兴奋地拉住身旁袁薇的手,指着那边,脸上洋溢着见到老朋友般的喜悦。袁薇也扶了扶眼镜,看得目不转睛,口中喃喃:“果然……果然如《古今注》等杂书所载,‘海鱼……长者数千里,小者数十丈…喷浪则噏波如雨’,古人诚不我欺,只是这‘数千里’未免过于夸张了……”

而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庞然大物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则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纤手紧紧抓住身前的船舷木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们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微褪,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与一丝本能的恐惧。那远超想象的庞大体型,那在海中悠然自得、仿佛主宰一切的姿态,以及那尾鳍拍水时展现出的、近乎原始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都带给她们灵魂深处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这与在书中读到的、凭想象勾勒的画面,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活生生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宏伟。

顾横波声音带着微颤,几乎失语:“这……这莫非……就是《庄子》中所言的鲲?北冥之鲲,竟真存于世?”

戚睿涵站在她们身旁,能理解她们的震撼,温和地解释道:“此物名为鲸,种类繁多,眼前这些,看其喷水方式和背鳍形态,应是长须鲸或类似品种。它们虽非《庄子》所言能化鹏之鲲,但其巨大,其力量,其能在深海中遨游万里,亦足堪称海洋之精灵,自然之奇观。它们性情大多温和,非是凶暴食人之兽,主要以海中细小生物为食。”

他的话语稍稍缓解了三位才女的紧张。就在这时,船队侧前方更近一些的海域,又出现了新的身影。那是两条体形相对稍小,但更加奇特美丽的巨鱼。它们的身躯呈灰褐色,上面布满了排列规则、如星空般的白色斑点。它们似乎对船队产生了好奇,正缓缓向领头的“伏波号”游来,甚至张开巨大的、几乎与身体等宽的嘴巴,贴近海面,进行滤食。

“那是鲸鲨,”刘菲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舷边,手里拿着她精心改进的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别看它名字带‘鲨’,嘴巴大得能吞下人,其实性格在所有鲨鱼里是最温顺的之一,从不主动攻击大型生物,只吃浮游生物和小鱼虾。”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那两条身上繁星点点的鲸鲨,竟真的游到了“伏波号”的船舷边,在不远处徘徊,甚至偶尔仰起它们宽扁的头部,露出标志性的大嘴巴,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这艘航行在它们领域的巨大“木头鱼”。

戚睿涵见状,示意身旁的水手去取几桶准备用来改善伙食的新鲜小鱼。他亲手拿起几条,向着鲸鲨的方向投喂下去。那两条鲸鲨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灵活地摆动身躯,张开巨口,精准地将小鱼卷入其中,然后发出一种低沉而奇特的、类似满足的咕噜声,巨大的尾鳍轻轻摆动,在海面上搅起温柔的波纹,那姿态竟透出几分憨拙与欢快,与它们庞大的身躯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看到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卞玉京紧绷的心弦终于渐渐松弛下来,最初的恐惧被一种混合着惊奇、怜爱与感动的复杂情绪所取代。她望着那两条与巨船和平共处的温驯巨兽,轻声道:“真是……不可思议。海底世界,竟如此光怪陆离,远超文人笔墨所能形容。这巨兽看似威猛无匹,令人望而生畏,实则亦有如此温驯、近乎可爱的一面。今日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书中记载万千,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亲身所感之真切。”

顾横波和沈云英也明显放松了许多,开始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那两条鲸鲨身上独特的斑点图案,猜测着那些白点的分布是否有什么规律,如同观赏两幅活过来的、游动着的星图。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空与大海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恢弘的金红色。鲸群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若隐若现,继续着它们亘古不变的迁徙与巡游。那两条贪吃的鲸鲨,也终于心满意足,缓缓沉入深蓝色的海水中,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船队破开金色波浪前行的那道白色航迹,以及被夕阳拉长的船影。

卞玉京依旧倚着船舷,任由略带凉意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襟。她望着这海天一色、壮丽无比的晚霞,心中那份“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此刻不再仅仅是诗词中的咏叹,而是变得无比真实、具体,融入了她的血脉与呼吸之中。她知道,遇见鲸群,仅仅是这漫长而未知的旅程的一个开端,一个华丽的序曲。前方,在那浩瀚的鲸波万里之外,还有更多的奇景、更多的文明、更多的挑战与更多的故事,等待着他们去亲历,去书写。

戚睿涵站在不远处,同样凝视着这壮美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海面,掠过那些在甲板上忙碌或休息的身影——来自不同时空、拥有不同背景、却因奇妙命运而汇聚于此的伙伴们。历史的轨迹,早已因他们的到来而偏转了方向。他深信,这条通往海洋的道路,这条坚持开放与交流的国策,必将如这船队的航向一般,引领这个他已然深深融入的古老国度,突破旧有的桎梏,走向一个更为开阔、多元与充满希望的未来。

船行海上,路在脚下,亦在每一位航行者的心中。鲸波万里,只是征程的注脚,更多的篇章,正等待被海浪与风帆共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