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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正月的初雪,来得确实比往年更早,也更急。细碎干燥的雪沫子,仿佛被天神漫不经心碾碎的冰晶,从一望无际的铅灰色天穹中洒落,密集而无声。它们尚未触及北京城那纵横交错、已然开始恢复生机的街巷屋瓦,便被一股股打着旋儿的凛冽北风卷起,化作一道道白色的涡流,扑向紫禁城朱红恢弘的宫墙,给金黄的琉璃瓦覆上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新装。天色沉郁,连带着整座皇城都仿佛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压力之下。

紫禁城暖阁内,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兽炉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却驱不散李自成眉宇间凝结的那股冷峻。他独立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混沌景象,心头那股寒意,并非全然源于这早来的冬意,更多是源于今日清晨,那一声声穿透风雪,沉闷、执着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力量的登闻鼓响。

那鼓声,似乎还在他耳畔回荡,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击鼓之人,是来自天津卫的举子方杰民。一个本该在书斋中研读圣贤文章,准备为国效力的中年人,此刻却衣衫单薄如纸,面容因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而显得蜡黄,嘴唇冻得发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眼神里却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火焰名为冤屈,名为不甘。他状告的是西市豪强、大地主牛成飞之子牛风。

半年前,牛风于街市纵马狂奔,踏死了方杰民年仅九岁的幼子方贵诚。证据确凿,按《大顺律》,杀人偿命,牛风被判斩刑。然而,就在行刑前月余,狱中突然传来消息,牛风因“染病”,竟在牢中“病故”了。方杰民初闻噩耗,虽痛失手刃仇敌之机,却也以为天道昭昭。可近日,他竟得到隐秘线索,暗示那牛风或许尚在人间,所谓的“病故”,不过是一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之计,意在逃脱律法制裁。更令李自成心绪难平的是,当他下令刑部重查此案时,刑部初审的回复,竟是以“案犯因风寒已死、查无实据”为由,试图再次搪塞过去。

“陛下,”内阁首辅李岩今日在朝堂上的话语,此刻犹在李自成耳边回响,清晰而沉重,“此案看似个案,实则关乎律法之公正,朝廷之颜面,更关乎天下百姓对我大顺新朝,‘永昌’二字是否信服。登闻鼓既设,若民情上达之路仍被阻塞,官官相护之积弊仍不能除,则我等当年揭竿而起,推翻前明之意义何在?”

意义何在?李自成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登基称帝,定鼎北京,改元永昌,绝非为了重温朱明旧梦。他力矫前明积弊,整饬吏治,颁布那部字字斟酌的《大顺律》,重启登闻鼓,广开言路,便是要打破那层隔绝了君王与黎民的无形壁垒,让冤屈有处申,让罪恶无所遁。若此案真如方杰民所言,官绅勾结,玩弄律法于股掌,视人命如草芥,视国法为无物,那他李自成,与那些被他们亲手埋葬的朱明昏聩之辈,又有何异?与当年那些欺压良善、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旧官污吏,又有何区别?

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和坚定决心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蓦然转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案几上摊开的奏章。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备轿。去刑部天牢。”

他没有摆开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全副銮驾,只点了少数身手矫健、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以及随行负责记录文书的小吏。得知消息的刑部尚书关震、光禄大夫戚睿涵也匆忙赶来。关震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显然已经知晓了陛下此行的目的,额角隐隐有汗迹;而戚睿涵,这位来历神秘却屡献奇策,助他稳定江山的“异人”,则目光沉静如水,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默默跟在队伍中,眼神偶尔扫过周遭环境,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审视。

刑部天牢位于京城西隅,一处即使是在白日也显得格外阴森的区域。高耸的围墙由巨大的青石垒成,色泽暗沉,饱经风霜,墙头布满了防止攀爬的铁蒺藜。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变、污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气息便隐隐飘来,与皇城内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得知圣驾亲临,刑部提牢主事李延赫早已率一众狱官,战战兢兢地跪在紧闭的牢狱大门外迎候。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们躬身的身影上,更添几分惶恐。李自成并未多言,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示意李延赫前头带路。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股更为浓重、几乎凝成实质的污浊气息,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那气息钻进鼻腔,带着陈年垢腻的腥臭、便溺的骚臭、伤口溃烂的腐臭,以及一种……属于人类最深层绝望的、冰冷的味道,压得人呼吸都为之一窒,胸口发闷。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仿佛是阴阳两隔。通道狭窄而幽深,两侧是密密麻麻、粗如儿臂的木质栅栏牢房。墙壁上,仅有的几盏油灯努力燃烧着,投射出摇曳不定、昏黄如豆的光芒,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阴影拉扯得更加光怪陆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借由这微弱的光线,可见大多数牢房内人满为患,囚犯们如同被丢弃的货物,蜷缩在污浊潮湿、仅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地上。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与不明的疮疤。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在有人经过时,偶尔转动一下,流露出野兽般的警惕或彻底的死沉。低低的呻吟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沉重镣铐拖曳过地面的刺耳哗啦声,在这低矮得仿佛随时会塌陷的穹顶下交织、回响,构成一幅无声诉说着痛苦的人间地狱图景。

李自成眉头紧锁,步履不自觉地变得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泞之中。他并非不知牢狱之苦,乱世之中,他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面。但如今,他是皇帝,这是在他的治下,在他的京城,掌管律法公正之所,亲眼所见其惨状,仍超出了他的预想,刺痛了他的神经。这哪里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分明是吞噬人性与希望的炼狱。

关震跟在身后,脸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错。他低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自责:“陛下,近年来天下初定,各类案犯增多,各地牢房均显紧缺,刑部天牢更是人满为患。管理上……人手不足,经费短绌,容或有疏失之处,臣……臣督导不力。”

李延赫一边小心翼翼地引路,一边忙不迭地附和,声音带着谄媚与惶恐:“是极是极,关尚书所言甚是。陛下明鉴,臣等已竭力维持,日夜操劳,奈何……奈何实在是力有未逮啊。”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跳跃的光线下闪着油腻的微光,不时用袖口擦拭。

一直沉默不语的戚睿涵,目光冷静地扫过两旁牢笼。他来自现代,何曾见过这等景象,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只能强行压下不适,心中暗叹:这就是封建时代的司法现状,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底层监狱的黑暗似乎总是如出一辙。法律条文写得再漂亮,执行环节的腐败与不公,足以将其变成一纸空文。李自成有改革之心,但这积重难返的体系,绝非一日可改。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这片拥挤不堪、充斥着绝望气息的区域,地势稍见开阔,来到一处相对“清净”的牢区。这里的牢房明显宽敞许多,甚至有了砖石结构的单间,通道也干净了些许,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淡了一些。李延赫在一间尤为不同的牢房前停下脚步,躬身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陛下,这便是那已故案犯牛风,此前关押之处。”

李自成驻足,目光如炬,向内望去。只见这间牢房不仅空间足有外面通铺四五间大小,内里陈设更是天差地别。一张铺着厚实棉被褥的木床取代了霉烂的稻草,一张方桌、两把靠背椅子摆放得颇为齐整,桌上甚至有一套看似粗劣却完整的瓷质茶具。角落里,赫然堆着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地面相对干燥整洁,并无外面那般令人无处下脚的污秽。这哪里是囚禁待决死囚的牢房,分明是一间简陋却足以安身的客舍。

“哦?”李自成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一个待决的死囚,住的竟是这般‘雅舍’?李主事,这便是你刑部天牢的规矩?还是你牛家私下予你的规矩?”他刻意加重了“牛家”二字。

李延赫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语气带着惶恐却又夹杂着一丝早有准备的辩解:“回……回陛下,非是臣等胆敢徇私枉法。实是因那牛风入狱后不久,便声称身染重疾,咳血不止,奄奄一息。牛家……牛家又多方打点……哦不,是苦苦恳求,道是家中独子,纵是必死之罪,也望能得些额外照拂,使其在最后时日少受些痛苦,全其孝道。臣……臣当时念及其确有病状,面色不佳,且……且已判死刑,秋后便要问斩,不过是让其苟延残喘几日,故而……故而一时心软,行了些方便。”他偷偷抬眼,极快地觑了觑李自成的脸色,见皇帝面沉如水,心中更慌,又急忙补充道,“此事,当时狱中亦有记录在案的,绝不敢凭空捏造。”

“染病?咳血?”李自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目光扫过那些空酒坛,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一个将死之人,病入膏肓,还能在牢中饮酒作乐?看来牛家送来的银子,比太医署精心熬制的汤药还管用,能起死回生不成?”

关震立刻上前一步,肃容躬身,语气沉重:“陛下,此乃臣失察之罪。臣竟不知天牢之内,待遇悬殊至此,几同天壤之别!”他转向李延赫,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声音也严厉起来,“李主事,即便案犯有病,按律亦当移往病囚牢统一诊治看管,何至于独辟此间,供给酒水,使其安享舒适?此例一开,律法威严何在?公平正义何在?若富者皆可凭财货买通牢狱,减轻刑罚,那《大顺律》岂不成了专为惩治贫苦百姓而设?”

李延赫汗如雨下,背脊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嗫嚅着,嘴唇哆嗦,却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辩解,只能伏在地上,连称“臣有罪,臣糊涂”。

就在这短暂的、充斥着压抑与问责的寂静中,一阵极力压抑、却又因绝望到了极致而无法完全吞回的细微啜泣声,从不远处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在这相对安静的区域,这哭声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冷纤细的针,顽强地穿透沉闷的空气,刺入众人的耳膜,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

李自成眉头微动,循声望去。那间牢房比之前见过的通铺更为不堪,位于角落,栅栏更为粗重,铁锈斑斑,里面黑黢黢的,几乎看不清任何情形,只有那压抑的哭声证明着里面生命的存在。他迈步走近,示意侍卫将灯笼提高些。昏黄的光线努力驱散黑暗,勉强照亮了牢房内部。只见里面关着一名女子,身形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蜷缩在角落那堆几乎与污秽融为一体的稻草堆里。她双手和纤细的脖颈都被沉重的木枷锁住,那木枷看起来几乎有她半个人大,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连翻身都极为困难。散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脸庞,只能看到尖削的、毫无血色的下巴,和因为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抽动的单薄肩膀。

“此乃何人?所犯何罪,竟需以此重械加身?”李自成问道,声音不觉放缓了些,但帝王的威仪仍在。

李延赫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忙上前两步,挡在牢房前些许,躬身回道:“陛下,此乃一刁顽泼妇,名唤卞慧娘。原是顺天府翠红楼的歌妓,身份低贱,性情乖张。后与一伙来历不明的贼人牵扯不清,据说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被捕后仍不思悔改,整日在狱中喧哗吵闹,嚷着自己无罪,没偷没抢,言语污秽,极不老实。臣等恐其暴起伤人,或是蛊惑其他囚犯,不得已,才给她上了重枷,以防她滋事生非。”

“哦?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却不偷不抢?”李自成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矛盾之处,目光如刀,直视李延赫,“既被捕入狱,按律审讯,查明案情便是。若果真罪证确凿,依律判罚即可。何须以此重械加身,似对待那等力能搏虎的江洋大盗一般?莫非她有何等惊人的武艺,还是尔等心中有鬼,怕她说出些什么?”

“这……陛下明鉴,此女性情狡悍,力弱却性烈,屡有冲撞狱吏之举,甚至……甚至以头撞墙,以死相胁……”李延赫支吾着,眼神闪烁,不敢与李自成交汇。

那女子卞慧娘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尤其是听到了李自成那带着质疑的威严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来。乱发间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庞,长期的牢狱之苦和营养不良让她双颊凹陷,但一双眼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而爆发出强烈的光彩,直直地望向灯笼光芒映照下的李自成。尽管泪水涟涟,红肿不堪,那眼神中的凄楚与绝望之下,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她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民女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女不曾为寇,更不曾打劫,民女冤枉啊!”

那声音中的绝望与渴望,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李自成的心上。他见这女子眼神虽带凄楚,却并无奸邪淫荡之气,反而有种被逼到绝境的坚韧。他不再理会李延赫,直接示意侍卫:“打开牢门,将她带出来,朕要亲自问话。”

沉重的木枷被狱卒用钥匙费力地打开,取下时,卞慧娘因长时间的禁锢,手臂和脖颈早已僵硬麻木,几乎无法抬起。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全靠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长时间的蜷缩和枷锁的压迫,让她行走起来十分困难,每一步都显得蹒跚而痛苦。她被两名侍卫小心地搀扶着,带到了天牢内一间用作值房的屋子。这里比牢房要暖和些许,也有了相对明亮的灯火,虽然陈设简陋,但总算有了桌椅,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囚笼。

李自成在屋内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稳固的椅子上坐下,关震与戚睿涵分立两侧,两名侍卫按刀守在门口,隔绝了内外。他屏退了李延赫等一众狱官,只留下核心几人在场。

“卞慧娘,”李自成看着跪在地上,因为寒冷、恐惧和一丝希望而微微颤抖的女子,平静地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你不必惊慌,将你的冤情,从头道来,细细说与朕听。若有冤屈,朕,为你做主。”

卞慧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了几口气,那相对干净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她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愤怒和不甘都吐出来,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仍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但条理却渐渐清晰起来:“回禀陛下……民女……民女原是顺天府翠红楼的歌妓,虽身处风尘,命如草芥,却也自幼只卖艺求生,习得些丝竹唱曲,不敢有违律法,更不敢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屈辱的泪光,继续道:“那是去年春上,杨柳刚绿的时候,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凶神恶煞般的歹人,趁着夜色,强闯翠红楼。他们不仅劫掠楼中财物,更将楼中多位稍有姿色的姐妹强行掳走,不知卖往何处……民女当时侥幸,藏匿于后院柴堆之中,得以逃脱,却已是……却已是楼毁人散,家破人亡,无处容身。”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才没有失声痛哭。

“民女也曾鼓起勇气,去顺天府衙鸣冤求助,指望青天大老爷能为我等苦命人做主,追回被掳的姐妹,严惩恶徒……可……可那些官差老爷们,不是推诿案件难查,线索不明,就是斥责民女身份低贱,言语不清,胡乱攀诬,甚至……甚至还有差役意图不轨……”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段求助无门反受其辱的记忆,显然比牢狱之苦更让她感到刺痛与绝望。

她喘息了片刻,用脏污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才接着说道:“民女走投无路,京城虽大,却无立锥之地。又不愿再回那烟花之地,做那迎来送往、强颜欢笑的营生,更不肯行那偷鸡摸狗、沿街乞讨之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随着一些同样因战乱、饥荒而无家可归的流民,逃入京西的深山之中。我们在人迹罕至的山坳里,寻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搭起窝棚,开垦了点荒地,种些番薯、瓜菜,偶尔设置陷阱,猎些野兔山鸡,勉强糊口,自食其力。虽风餐露宿,艰辛异常,但姐妹们互相扶持,男人们出力垦荒,我们……我们从未做过打家劫舍、危害乡邻的勾当啊。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们只求一块能活下去的地方,只求一口干净的饭吃……本以为能就此远离尘嚣,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余……不想,不想五个月前,一伙如狼似虎的衙役,在一个姓王的班头带领下,突然闯入山中,说我们占用了皇家的公地,是‘聚众为乱’,是‘图谋不轨’,不由分说便将我们驱散,砸毁了我们的窝棚,踏烂了我们的菜地……几位反抗的弟兄当场被打成重伤,民女和另外几人便被绳索捆绑,押解至此,戴上这沉重的枷锁,成了……成了待审的囚犯!”

李自成静静地听着,面色愈发阴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关震与戚睿涵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凝重。若此女所言非虚,那这顺天府官府的行径,与当年逼得他们造反的明末贪官污吏,与那些纵容旗人圈地占田的满洲鞑子,何其相似,甚至更为可恶,因为这发生在标榜“永昌新政”、“爱惜民力”的新朝初期。

“你既言未曾为恶,入狱之后,为何不向主审官详细陈情?”关震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

卞慧娘泪水再次奔涌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冲开道道污痕:“大人,民女何尝没有陈情?每次提审,那李主事……他便坐在上面,根本不听民女分辨,只说民女是翠红楼出来的娼妓,定性刁滑,所言俱是狡辩之词,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动辄便以刑具威胁,说若再不画押认下这‘聚众为乱’的罪名,便要动大刑,让民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民女……民女实在是惧怕那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酷刑,惧怕屈打成招啊!”

她抬起泪眼,望向李自成,那眼神纯净而绝望,带着最后的希冀:“陛下,民女深知自己出身微贱,娼妓之言,难以取信于人。但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民女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饥饿困顿之际,民女与山中同伴,宁可垦荒耕种,自行狩猎鸟兽,也未曾起过劫掠良善之心,为何……为何这官府不容我等一条活路,反要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将我等置于死地?这世道,难道就真的没有穷苦人说理的地方了吗?”

李自成胸腔内,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自责,轰然升腾而起。他强压着,以免天威震怒吓到这可怜的女子,但声音已然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雷霆:“好一个‘占用地’,好一个‘聚众为乱’。身为女子,饥饿困顿之际,能坚守本心,不偷不抢,自行谋生,垦荒自食,此等志气,比许多须眉男儿犹有过之,实属难得。他们竟敢以此等荒谬之由构陷于你,滥施刑罚,这岂是朕设立登闻鼓、整饬吏治的本意?这分明还是当年满清鞑子那套防民、虐民、视民如仇寇的规矩!”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目光中的寒意让整个值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卞慧娘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炭盆中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关震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倒,躬身道:“陛下息怒,此案臣定当重新彻查,若卞慧娘果真蒙受冤屈,臣必还其清白,严惩相关渎职官吏,并追究顺天府衙失察、滥权之罪。以儆效尤!”

李自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卞慧娘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帝王的承诺:“你的冤情,朕已知晓。你方才在牢中,可曾知晓那牛风之事?便是关在你附近那间好些牢房里的人。”

卞慧娘用破旧不堪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回忆道:“回陛下,那牛风……民女有些印象。他关在那头好的牢房里,与我们这边仿佛是两重天地。时常能听到他呼喝狱卒,声音很大,索要酒肉,点名要吃什么菜,很是……很是嚣张。狱卒对他,也颇为客气,与对待我们截然不同。大约……大约是四个月前,狱中忽然传说他得了急症风寒,病死了,尸首很快就被领走了。可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记忆,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可是在他‘病死’的前两天,民女还听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间牢房里走动,脚步沉重,还大声叫嚷着让狱卒上好的酒菜,说他爹又送银子来了,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当时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隔着墙壁都听得真真切切,根本没有半点生病的样子。怎的转眼之间,就突然病死了?民女当时就觉得蹊跷,只是……只是自身难保,如同泥菩萨过江,不敢多言,生怕惹祸上身。”她说完,怯怯地低下了头。

此言一出,李自成、关震、戚睿涵三人心中俱是猛地一震,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直接来自现场的旁证。它像一把犀利的匕首,直接戳穿了牛风“因病暴毙”的谎言。时间点如此吻合,牛风在“病死”前毫无病态,甚至还能饮酒作乐,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可能性已然大增。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那是对司法腐败的震怒,也是对眼前转机的决断。他对卞慧娘温言道:“你的话,朕记下了。你所言牛风之事,甚为关键。你且先下去,朕会令人给你安排一处干净些的监舍,好生将养,提供饮食医药。你的案件,朕会令人重新审理,若确系冤屈,必给你一个公道,还你清白之身。”

卞慧娘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感激,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她憔悴的面容。她像是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连连叩头,前额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谢陛下,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希望的泪水,是绝处逢生的泪水。

待卞慧娘被侍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去,另行安置后,李自成缓缓站起身。他的身躯并不算特别高大,但此刻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威压。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跪地未起的关震身上。

“关卿,你都听到了?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天牢之内,待遇不公,如同霄壤;弱质女流,蒙受不白之冤,申诉无门,几遭酷刑;待决重犯之死,疑点重重,似有隐情,狱吏闪烁其词,记录恐有不实。这哪里是我大顺王朝的刑部天牢?这分明是藏污纳垢、玩法舞弊、草菅人命之所。是附着在我大顺新政肌体上的一颗毒瘤!”

关震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带着沉痛与决然:“陛下斥责的是,臣身为刑部尚书,驭下不严,失察至此,致使天牢弊政丛生,冤狱潜行,臣罪责难逃,百身莫赎。请陛下容臣戴罪立功,臣即刻亲自督办,整饬天牢秩序,清查所有囚犯案卷,杜绝私刑滥权,厘清待遇标准。重新审讯卞慧娘一案,若情况属实,即刻平反,严惩顺天府相关官吏及狱中渎职人员。至于牛风之事,”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司法主管官员维护法纪尊严的决心,“臣必倾尽刑部之力,会同大理寺,彻查到底。从牛风入狱后的每一个细节查起,接触过的每一个狱吏,经手过的每一份文书,乃至那具所谓的‘尸首’去向,牛家近期的所有动向。无论此案最终牵扯到谁,涉及到哪一级官员,臣定依法严惩,绝不姑息。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以报陛下信重之恩!”

李自成看着他,关震本是满洲降臣之后,但其人素有清名,办事勤勉,劝课农桑亦有功绩,他本是信得过的。如今天牢弊案,恐怕非一日之寒,也非关震一人之过,更多是前明遗留的腐朽吏治与新政推行不力交织下的恶果。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望与沉重的托付:“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也望你能借此机会,涤荡这刑部积弊。此两案,卞慧娘案与牛风案,并早朝时方杰民所告之案,朕要你并案严查,一追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背后有何等势力,都要给朕,给天下百姓,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朕,在宫中,等着你的结果。”

说完,李自成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黑色的貂皮大氅在身后带起一阵冷风。戚睿涵默默跟上,他的心中亦是思绪翻涌,难以平静。这天牢一行,看似是因方杰民叩阍引发的偶然事件,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司法黑暗深渊的一角。牛风案所代表的豪强阶层与官僚体系勾结,挑战法律底线;卞慧娘案所反映的底层官吏滥权、欺压良善、堵塞言路……这两个案子,如同两面冰冷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大顺新朝煌煌气象之下,旧日痼疾的顽固与官僚体系的巨大惰性

律法的公正,法治的建立,绝非颁布几条新律、设立一面登闻鼓就能轻易实现,它需要持续不懈的、敢于刮骨疗毒的勇气,需要自上而下、坚定不移的决心,也需要自下而上、如同方杰民、卞慧娘这般不放弃希望的微小力量的汇聚。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走出天牢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风雪似乎比来时更急了些。密集的雪沫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也仿佛带着一种涤荡污浊、清醒头脑的力度。李自成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没有立刻上轿,而是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混沌一片的雪花,任由它们落在他的眉宇、脸颊之上,带来丝丝凉意。良久,他对身边的戚睿涵低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开拓者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经过此番亲眼目睹后,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决心:“元芝啊,看来这永昌之治,光有疆域武功,光有赫赫兵威,还远远不够。人心之治,吏治之清,法度之公,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任重,而道远。”

戚睿涵闻言,微微点头,目光望向风雪弥漫的远方,心中默然。他知道,这次天牢之行,不仅揭开了案件的序幕,更在李自成心中,种下了一颗深化改革的种子。而这,或许才是他们接下来,真正要面对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