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天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昔日司空府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门可罗雀的冷清与肃杀。往来官吏步履匆匆,脸上难掩惶然之色。
府内书房,曹操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形容枯槁、倚在软榻上的郭嘉。程昱与荀彧则肃立一旁,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浓重忧色。
曹操没有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众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他的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佝偂。地图之上,代表吕布势力的蓝色,已然连成一片巨大的弧形,如同张开的巨口,将代表着他的红色区域——如今只剩下兖州大部、许都周边以及残破的徐州部分——紧紧包裹、挤压。那蓝色,是如此刺眼,如此令人窒息。
“说吧,”曹操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道来。”
程昱与荀彧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程昱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地开始禀报,每一条,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的心头。
“其一,粮草。” 程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边缘,“甘宁水师肆虐汝水、颍水,上月自徐州广陵发出的最后一批大规模粮船,在颖口遭其拦截焚毁,押运校尉战死,五千石军粮尽数沉入江底。陆路转运,成本倍增,且张辽派游骑不断袭扰,十成粮草,能安然运至许都者,不足四成。府库存粮,若按目前消耗,仅能支撑……两月。”
曹操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没有回头。
“其二,财货与民心。”荀彧接口,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是更深的无力,“吕布严密封锁盐铁,‘玉盐’、‘玉皂’彻底断绝。境内盐价,已飙升至斗米千钱,且有价无市。民间以醋布、酸枣代之者甚众,怨声载道。市面上流言四起,皆言‘吕布奉天子,乃天命所归’,‘曹公败象已露’。兖州、豫州各地,已发生数起小规模民变,虽被镇压,然人心浮动,豪强暗通款曲者……恐不在少数。” 李肃的经济战与情报战,正在一点点侵蚀着曹操统治的根基。
“其三,军心与防务。”程昱继续道,“军中缺盐,士卒乏力,怨言日盛。颍川东部失陷后,张辽在我边境陈兵数万,日夜操练,其‘中军铁骑’驻于宛城,虎视眈眈。我军将士承受巨大压力,士气低迷。河内徐晃、青州袁谭,亦在不断牵制,使我军兵力捉襟见肘,难以集中。并州高顺部亦有异动迹象,恐是疑兵,亦可能是真欲南下。”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绝境。
没有大规模的攻城战,没有尸山血海的正面搏杀,但吕布这套组合拳,比任何猛攻都更令人绝望。他卡住了曹操的粮道,抬高了曹操境内的生存成本,动摇了曹操的统治基础,并在军事上保持着高压威慑,让曹操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流干。
“咳咳……咳咳咳……”一直沉默的郭嘉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好一阵才缓过来,手帕上已是鲜红一片。
曹操猛地转身,看到那抹刺目的红,眼中痛楚之色一闪而逝。
郭嘉喘着气,声音微弱却清晰:“明公……吕布此策,名为‘困守’,实为‘绞杀’。其……其意在不成而屈人之兵。他不急于一战定乾坤,而是要……要让我军自行崩溃。”
曹操何尝不知?他走到郭嘉榻前,蹲下身,握住郭嘉枯瘦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奉孝,可有……可有破解之法?”
郭嘉看着曹操那布满血丝、写满焦虑的双眼,心中一片悲凉。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若……若我军粮草充足,内部稳固,尚可……尚可凭借坚城,与之周旋,待其生变。然……然今,内无粮草,外无必救之援(孙策被吕布安抚,刘表龟缩,袁氏内斗),军心民心皆……皆散。纵有奇谋,亦难为无米之炊……”
他顿了顿,用尽力气说道:“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死守许都,盼其……盼其内部生乱,或……或天降转机。然……然此几率,微乎其微。明公……需……需做最坏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是许都城破,是身死族灭?
曹操缓缓松开郭嘉的手,踉跄着站起身,重新望向那幅地图。那蓝色的包围圈,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实实在在的铜墙铁壁,正在一寸寸地向内挤压,要将他,连同他奋斗半生的事业,一同碾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还能怎么办?出击?兵力不足,粮草不济,无异于以卵击石。求和?吕布绝不会给他喘息之机,那阵前“招揽”不过是诛心之论。死守?又能守到几时?两月之后,粮尽之时,便是城破之日。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郭嘉压抑的咳嗽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荀彧和程昱低下头,不敢去看曹操那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背影。
许都的困境,已非一城一地之危,而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吕布编织的那张无形巨网,已然收紧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