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成为新都的消息,如同投入荆襄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紧随其后的惊涛便已拍岸。根本无需等待文书传递,斥候的快马、往来的商旅、乃至百姓间的窃窃私语,早已将天子车驾即将抵达宛城的每一个细节,传遍了襄阳城内与邓县军营。
襄阳,州牧府。
刘表几乎一夜未眠。书房内灯烛通明,他听着心腹家人一遍遍复述着北面传来的、越来越确凿的消息,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案几边缘,指节发白。
“吕布……好手段,好狠的手段。”他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这不是迁都,这是将一座山,直接压在了老夫的背上。”
侍立一旁的蒯良、蒯越兄弟面色同样凝重。蒯越上前一步,语速快而清晰:“主公,消息已然坐实。宛城正在大肆修缮宫室,吕布前锋精锐已接管城防。这绝非虚张声势。依在下看,吕布此举用意有三:其一,以天子为盾,迫我荆州不敢北向;其二,以宛城为楔,名正言顺将势力插入南襄盆地,与我共享荆襄门户;其三,借朝廷名分,逐步侵削主公在荆北的权柄,招诱不满之士。”
蒯良点头,声音低沉:“最可虑者,便是这名分大义。天子近在咫尺,诏令旦夕可至。我荆州是听,还是不听?听,则事事受制,吕布可假借皇命,调我军政,索我钱粮,甚至插手官员任免。不听,则‘抗旨’、‘不臣’之名顷刻加身,吕布振臂一呼,便可联合内部异己,使我荆州内外交困。”
刘表闭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攻打南阳?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被他彻底掐灭。不仅是因为吕布兵威正盛,更因为那“犯驾”的罪名,他背不起,荆州也承受不起。他仿佛能看到,一旦自己有所异动,那些潜伏在荆州内部、自称忠义的人,会如何借题发挥。
“加强防御……尤其是樊城、新野一线,增派兵力,多布烽燧。粮草军械,向北倾斜。”刘表终于睁开眼,做出了决定,语气中满是无奈,“再……以老夫名义,准备最隆重的贺表与贡礼,送往宛城。言辞要极尽恭顺,承认宛城朝廷,颂扬吕布……吕将军辅国之功。眼下,唯有隐忍,虚与委蛇,先稳住局面。”
他等于默认了吕布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事实,只求这把刀,落得慢一些。
邓县,刘备军寨。
消息传来时,刘备正与部属商议在汝南东南的屯田事宜。帐中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主位上的刘备。
张飞豹眼圆睁,率先打破沉默:“直娘贼!吕布这厮,把皇帝抢到自家门口供起来了!以后他放个屁,都能说是圣旨了!”
关羽面色沉凝,手中《春秋》简册轻轻放下:“天子移驾,非同小可。吕布此番,已非单纯武将作为。挟天子以令不臣,其势将成。大哥,我等处境,更为微妙了。”
简雍捻着短须,沉吟道:“刘景升此刻,必如坐针毡。他年老求稳,断不敢与奉着天子的吕布正面冲突。日后倚重主公抵御北面压力的心思,只会更重。这正是我等索要粮草、扩大编制、稳固防区的好时机。”
孙乾却面露忧色:“然则,主公乃汉室宗亲,天子陷于强臣之手,近在咫尺。若完全无视,有损忠义之名;若主动靠拢宛城朝廷,又恐为吕布所制,甚至被其利用,反伤刘荆州之心。”
刘备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粗糙的地图上宛城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冷静:“天子在宛,这意味着,至少眼下,汉室朝廷的旗号,被吕布从长安立在了这里。”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关羽、张飞等人:“我等自是汉臣,当尊汉室。然,尊汉室,不等于盲从吕布。吕布若行伊尹、霍光之事,匡扶汉室,我等自然敬之。吕布若存董卓、王莽之心……”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让众人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眼下之势,”刘备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望着北方夜空,“刘荆州方寸已乱,北防必仰仗我等。翼德继续清剿东部匪患,打通与汝南的联系,积攒钱粮人手。云长加紧整训士卒,尤重纪律阵法。宪和、公佑,除了联络士人豪强,亦可派人,以商旅或探亲名义,往宛城一行。”
关羽眼神微动:“大哥之意是……”
“不主动接触朝廷,但需亲眼看看,宛城究竟是何光景,吕布究竟想做什么。”刘备转身,语气坚决,“我等力量尚微,首要在存身,在壮大。荆州北疆,便是我等存身壮大之地。对刘景升,要显忠诚,陈说利害,务求实利。对宛城……暂且观望,静待其变。”
他的策略清晰而富有弹性:承认并利用“天子在宛”这个新现实,将其作为从刘表处获取资源的理由,同时保持自身独立性,密切观察吕布动向,在忠于汉室与避免被吕布裹挟之间,走一条狭窄而危险的路。
关羽颔首,深以为然。张飞嘟囔两句,却也明白这是老成之计。
荆襄的夜空下,暗流已然澎湃。刘表的龟缩与刘备的蛰伏,都是对这扑面而来的巨浪最直接的反应。他们都知道,那个盘踞在北方南阳的邻居,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需要防范的军事集团,更是一个高擎着正统旗帜、难以正面抗衡的政治庞然大物。时代的潮水,正以沛然莫之能御之势,改变着每一个沿岸者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