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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大将军府邸深处。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日夜蒸腾,浸透了每一道帷幕、每一块地砖,与昂贵的龙涎香、沉水香交织混杂,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气息。这气息笼罩着曾经号令四州、意气慷慨的雄主袁绍,也如无形枷锁般困锁着这座府邸内每一个与权力相关的人。昔日的喧哗与谋议,已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寂静所取代,这寂静之下,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袁尚端坐在偏厅那象征监国权柄的座席上,身上锦袍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瑞兽,玉带扣环温润生光,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秀。然而,这张年轻的脸庞上,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翳与焦躁,眼神游移不定,时而锐利,时而空洞。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堆积着来自河北各州郡以及南方前线的文书,每一卷都仿佛重若千钧。

他的手指划过一份来自并州前线的简报。田豫部依旧在广武、原平一带与蹋顿、轲比能的联军缠斗,战报上依旧是“小挫”、“转移”、“袭扰粮道”等字眼,看似不利,但袁尚能隐隐感觉到,这种“不利”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粘滞感,像是一张柔韧的网,看似被冲撞得变形,却始终未曾破裂,反而让深入其中的胡骑越来越烦躁,越来越难以脱身。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附带的密报:吕布麾下大将高顺的锐步骑,自河内方向北进,前锋已至并州上党郡边界,旗号鲜明,正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陷阵营”。这消息让他后背渗出冷汗。吕布在南线与曹操杀得难解难分,居然还能分出这样一支精兵北顾?这是试探,是威慑,还是真正干预河北的前奏?他想调兵增强并州南境防务,可手指在地图上划动,却感到无处下手。黑山张燕虽受安抚,其众未散,冀州西部仍需驻军监控;青州方向……

一想到青州,袁尚的心便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展开青州探子送来的密函,上面的字句触目惊心:袁谭以“整军备武,防曹吕南下”为名,大肆扩编其直属的“青州营”,人数已逾万;借“清剿海滨匪患”为由,打造、收购船只,其水军初具规模;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近月以来,青州输往邺城的钱粮赋税逐月递减,最近一批竟以“道路不靖,恐为贼劫”为由,直接截留三成!这不再是阳奉阴违,这几乎是在他袁尚的脸上,公开划下一道叛逆的界线。

内忧与外患,如同两条不断收紧的毒蛇,缠绕着袁尚的脖颈,让他在这监国的座位上如坐针毡,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

审配与逢纪如同两道无声的影子,不知何时已侍立在侧。审配面皮紧绷,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鹰隼;逢纪则略显清瘦,目光闪烁,带着惯常的揣度神色。

“监国,”审配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青州之事,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显思公子如此行事,截留赋税,私扩强兵,其意已彰。若再姑息纵容,假以时日,恐非割据自守,而是欲效田氏代齐之故事了。届时河北东西分裂,基业崩坏,纵有十倍之兵,亦难挽狂澜。”

逢纪紧接着审配的话头,语气带着煽动性的急切:“正南公所言,乃金玉良言,洞见肺腑!监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大将军沉疴难起,监国承负四州之望,岂可坐视祸起萧墙?当以雷霆手段,先安内而后攘外。应立即以大将军府令,严辞申饬青州,削夺袁谭部分权柄,命其交卸新扩兵马,并即刻动身返回邺城,向大将军及监国述职,陈明情由!同时,调遣绝对忠诚于监国之兵马,如张合将军所部,移驻清河、阳平一线,掌控冀、青交通咽喉,以防不测。”

袁尚的手指深深掐入紫檀木扶手的雕花纹路中,指尖传来坚硬的痛感。他胸膛起伏,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立刻下令,调集大军,踏平青州,将那个威胁他地位的长兄碾为齑粉!然而,理智的冰冷丝线死死勒住了这股冲动。他猛地抬头,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变调:“二位先生所言,我岂不知?然并州边境,高顺虎视眈眈;南面曹操虽困,吕布亦狼子野心。若此刻我河北内部大动干戈,兵戎相见,岂非予外敌可乘之机?吕布若见有机可趁,高顺之兵恐非虚张声势!曹操若缓过气来,又当如何?”

审配眼中锐光一闪,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钉,敲入袁尚耳中:“监国所虑,自是持重。然请监国细思:吕布主力深陷汝南,与曹操相持正酣,其势虽猛,然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短期内绝无余力大举北顾。高顺北上,兵力不过数千,兼有太行险阻,其意不在攻城略地,而在震慑牵制,使我不敢妄动,以利其南方战事。此正说明,吕布亦惧我河北内部稳定,合力对外!”

他顿了顿,观察着袁尚的神色,继续道:“反观内患,若任由袁谭坐大,其与监国离心离德,则我河北名为一体,实已分裂。一旦外敌来犯,袁谭是助监国御敌,还是趁机要挟,甚至引狼入室?其截留粮秣,扩充实力的举动,已露端倪。内患不除,纵有雄兵百万,亦如沙上筑塔,外敌稍加风雨,便轰然倒塌。唯有趁此刻外敌无暇大举干涉,以迅雷之势整顿内部,收回权柄,整合四州之力,上下同心,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届时,无论吕布、曹操孰胜孰负,我河北已固若金汤,方可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

这番剖析,层层递进,将外患虚像与内患实危剖析得淋漓尽致,如同重锤,终于砸碎了袁尚心中最后的犹豫与侥幸。权力的诱惑炽热如火,对兄长袁谭日益膨胀势力的恐惧冰冷如铁,二者交织,最终彻底压倒了对那些尚在远方的威胁的担忧。

袁尚深吸一口气,那口淤积在胸中的闷气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狠决之色,年轻的面庞上竟透出几分酷似其父当年决断时的凌厉:“罢了!便依二位先生之策!正南先生,即刻以大将军府名义草拟申饬令,历数青州军政措置失当、税赋延误之过,削袁谭录尚书事、都督青州诸军事之权,改由……由淳于琼暂代青州军事,命袁谭接令后,即刻交卸部分兵权,并火速返邺,向父亲与我述职陈情!公则(逢纪字)先生,你持我手令,密会张合、苏由二位将军,调黎阳、魏郡精兵两万,向清河国、阳平郡一线秘密移动,控制渡口关隘,未有我令,不得与青州军冲突,但须严防死守!”

“监国英明!此乃固本培元之策!”审配与逢纪几乎同时躬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而又计谋得逞的复杂神情。对他们而言,打压袁谭,巩固袁尚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地位,就是扞卫他们自身在河北权力核心中的位置。至于这道近乎最后通牒的申饬令和秘密调兵是否会彻底激怒袁谭,是否会真的引爆河北内战,是否会削弱河北整体防御,在眼前的权力保卫战面前,都已变得次要。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从邺城大将军府发出。一道是明发河北各州,措辞严厉,几乎不留情面的申饬与削权令;另一道是密封在铜管中的军事调动手谕,由逢纪亲自携带,送往军营。

躺在病榻上,偶尔清醒的袁绍,似乎听到了风声,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痰音,最终无力地闭上,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或许预见到了,他辛苦打下的基业,正不可避免地向深渊滑去。

而在青州治所临淄,当那道盖着大将军金印的申饬令被快马送至袁谭面前时,暴怒如同火山般喷发。袁谭一把抓起令绢,看也不看,狂吼一声,双臂用力,竟将那坚韧的绢帛“嘶啦”一声扯为两半,随即横扫案几,笔墨纸砚、令签文书哗啦啦砸落一地。

“袁显甫!审配老狗!逢纪小人!欺我太甚!安敢如此折辱于我!削我权柄?召我回邺?分明是设下囚笼,诱我前去送死!”他双目赤红如血,额上青筋暴跳,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虎,在厅中来回疾走,佩剑撞在甲胄上哐哐作响。

他猛地停下,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旁面色凝重的辛毗:“佐治!你立刻去见我秘密安置在馆驿的吕布使者!告诉他,他上次索要的‘诚意’——那批军械铠甲的接收文书,我这就用印!他答应交换的第二批弩机、战马,必须再快三成运到!你再告诉他,若吕布能再助我粮草,不需十万石,哪怕五万石,解我眼下扩军之急,我袁显思,便在青州,替他牢牢拴住邺城这条恶犬,绝不让其一兵一卒,南下助曹!”

河北上空,本就因袁绍病重而积聚的阴云,此刻被这道申饬令和秘密调兵的阴影彻底染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云层背后,隐隐传来令人心悸的闷雷滚动之声。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权力欲与谋士野心的共同催化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烈度,走向全面爆发的临界点。邺城,这座辉煌的北方权力中枢,如今已彻底化作一座华丽而危险的囚笼,不仅囚禁了袁氏父子个人的命运,更将整个河北四州的未来,拖入了内部倾轧与消耗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