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城门,缓缓驶入了均州的主街。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京师繁华、也经历了各地民生疾苦的崇祯,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这条主街宽阔平坦,铺地的青石板仿佛刚被人用水一寸寸擦洗过,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青幽幽的亮光,竟然干净得连一丝尘土都看不到。
街道两侧的排水沟里,流淌的也是清澈的活水,闻不到半点市井常有的异味。
最让崇祯惊讶的是,这可是车马往来的主干道,街面上竟然连一坨新鲜的马粪都没有。
就在他们的马车刚刚驶过,拉车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似乎想有些动作。
还没等秽物落地,路边两个身穿统一灰布号衣的清洁夫便已提着扫帚和水桶候着了。
那架势,只要有一点脏东西落地,立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均州的环卫,做得倒是比京师还要细致。”崇祯放下车帘,忍不住赞了一句。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招牌都擦得锃亮,挂得端端正正,店里的伙计们精神抖擞,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奇怪的是,他们的叫卖声并不像其他城市那般嘈杂喧闹,哪怕是卖肉的屠户、卖菜的小贩,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温和有礼,甚至带着几分斯文气。
“客官,新出炉的烧饼,酥脆可口,童叟无欺~”
“上好的绸缎,价格公道,绝不短尺少寸~”
这一路走来,百姓们一个个面带笑容,衣着虽不华丽却十分整洁。
崇祯特意数了数,走了这半晌,竟然连一个乞丐都没有看到!
哪怕是号称首善之地的京师,天子脚下,也难免会有流民乞丐在街角蜷缩。
可这均州城,竟然真的做到了“无丐之城”?
汪应辰坐在崇祯对面,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道:“赵先生,这均州城的治理,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这街道之整洁,秩序之井然,倒比京城还要干净几分,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般完美,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不像是在人间了。”
崇祯微微颔首,明白汪应辰的意思。
太干净了,太和谐了,反而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真实感。
但他随即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中兴之下,若能有此治理,实属难得,或许这均州知州贾怀安,真有过人之能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还是下车走走,亲眼看看。”
三人下了马车,让车夫去寻客栈,自己则信步走入人群。
崇祯一边走,一边观察。
当路过一个卖字画的摊位时,崇祯看似随意地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汗,手腕一抖,“不小心”带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叮当!”
那锭五两重的纹银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滚了几圈,停在了路中间。
崇祯并未回头,依旧向前走去,但脚步却放慢了几分,耳朵竖起,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这可是五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嚼用好几个月。
按照常理,闹市之中,掉落如此巨款,周围人即便不哄抢,也定会有人偷偷捡走,或者至少引起一阵骚动。
然而,仅仅过了一息时间。
“客官!这位客官请留步!”
一个洪亮而充满正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崇祯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看似憨厚的汉子,手里捧着那锭银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客官,您的银子掉了!”
那汉子将银子双手奉上,脸上挂着极为标准的憨笑。
崇祯故作惊讶地接过银子,试探道:“哎呀,多谢这位壮士!这可是我做买卖的本钱,若是丢了可就麻烦了,壮士拾金不昧,在下感激不尽,愿分一半作为酬谢!”
说着,崇祯就要将银子掰开(当然是做做样子)。
谁知那汉子脸色一板,竟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还要后退半步,大声说道:
“客官这是在羞辱我不成?我均州百姓,受贾知州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是我的本分,岂能贪图这不义之财?客官快快收好,莫要再提酬谢二字,否则便是看不起我这均州汉子!”
说完,那汉子还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显得格外高大。
周围的百姓见状,纷纷鼓掌叫好,还有人高声赞叹:“好!这才是咱们均州人的骨气!”
崇祯拿着银子,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愣。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古之圣贤治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崇祯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作为一个立志中兴大明的皇帝,他太渴望看到这样的盛世景象了。
“好!好一个路不拾遗!”
崇祯龙颜大悦,转头对傅临渊道:“看来这均州知州,确实教化万民有功,先记上一笔。”
为了进一步验证,三人走进了一家名为“望江楼”的茶馆歇脚。
茶馆里生意兴隆,茶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闲聊。
崇祯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然后故意提高了嗓门,向正在擦桌子的掌柜打听道:
“掌柜的,在下初来乍到,见这均州城繁华似锦,民风淳朴,都说这均州知州贾知州治理有方,不知咱们老百姓,是不是真能得到实惠啊?”
那掌柜仿佛就在等这个问题,还没等崇祯说完,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堆了起来,张口就来:
“哎哟,客官您算是问对人了!咱们贾知州,那可是百年难遇的青天大老爷啊!”
掌柜放下抹布,竖起大拇指,滔滔不绝地说道:“自从贾知州来了咱们均州,那是减免赋税、劝课农桑、修桥铺路、断案如神!以前咱们这儿还有乞丐流民,现在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您看看这街上,哪还有半个受苦人?这都是托了贾青天的福啊!”
随着掌柜的话音落下,邻桌的几位正在喝茶的“百姓”也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贾知州爱民如子,简直就是活菩萨!”
“前些日子我家遭了灾,还是衙门发了救济粮,这才活下来,贾知州真是大善人啊!”
“咱们均州百姓,谁不念贾知州的好?”
众人七嘴八舌,众口一词,言语之间竟无半分怨言。
崇祯听着听着,原本舒展的眉头,慢慢地、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对劲。
倒不是说他在怀疑什么具体的阴谋,而是出于一种帝王的直觉。
他两世为人,当了三十余年皇帝,最清楚治理天下的难度。
哪怕是再贤明的官员,再完美的政策,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总会有刁民抱怨,总会有利益冲突。
可在这均州城里,上到守城士兵,下到贩夫走卒,竟然对一个知州只有溢美之词,连一句牢骚都没有。
“汪先生。”崇祯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眼中的思索,低声道:“天下哪有完美无缺的治理?这般众口一词,难道大宋真的出了一位比包拯还要公正的圣人知州?”
汪应辰也是微微摇头,苦笑道:“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若是真的,那此人足可入阁拜相了。”
一直沉默的傅临渊,此时目光扫过那几位附和的百姓。
作为顶尖的高手,他对人的气息和微表情极为敏感。
他发现,那几位百姓虽然嘴里说着感激涕零的话,但神情却有些紧绷,眼神也有些躲闪,不敢与崇祯等人对视太久。
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教书先生背书的孩童,生怕背错了词儿受罚一样。
“主子。”傅临渊低声道,“属下觉得这些人……有些拘谨,或许是没见过外地客商,有些怕生吧。”
崇祯点了点头,没有深究。
或许真的是强烈的对比让他感觉不真实吧。
毕竟,从纷乱的朝堂一路走来,突然掉进这么一个“桃花源”,任谁都会觉得像是在做梦。
“罢了,不管真假,这均州看起来确实安稳。”
崇祯放下茶杯,看着窗外那井然有序的街道,轻叹一声,“若是大宋处处如此,朕也就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