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吾县城的夜,死寂得令人窒息。李宁令哥坐在床沿,背对着里屋,听着没移氏压抑的啜泣声,心中如被万蚁啃噬。昨夜的屈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血里——父亲的狞笑、妻子的哭喊、自己缩在角落的懦弱,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城头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照着城墙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外汉军的营地隐约可见灯火,那是催命的符咒,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生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宁令哥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恨父亲的禽兽行径,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更恨这座困住所有人的孤城。继续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而父亲,绝不会让他带着没移氏活着离开。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打开城门,让汉军进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是李元昊的儿子,党项的王子,开门献城,那是叛国逆子,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可转念一想,父亲早已不顾人伦,这样的“国”,这样的“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走到桌前,提起笔,却迟迟落不下去。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夫人……”他想回头对没移氏说些什么,却看到里屋的烛火已经熄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证明她还醒着。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事,不必说,也不能说。
他吹熄了桌上的烛火,独自坐在黑暗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刚蒙蒙亮,李宁令哥便起身换上铠甲。铜镜里的人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却异常清明,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他没有去见没移氏,只是对着里屋的方向深深一揖,转身走出房门。
亲卫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连忙跟上。一路上,遇到的士兵都行礼问好,却没人注意到他们二公子眼中的异样。
登上南门城楼时,守城的士兵们正打着哈欠,整理着兵器。连续一个月的苦战让他们疲惫不堪,甲胄上的血污结了痂,手中的刀枪也钝了刃。看到李宁令哥过来,副将连忙迎上来:“二公子,今日轮到咱们守南门,汉军怕是卯时就要攻城了。”
李宁令哥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城头的士兵,声音沙哑:“都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他走到垛口边,望着城外。汉军的营地已经有了动静,士兵们正在集结,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锐气。他知道,今日的攻城只会比往日更猛烈——汉军已经耗不起了,父亲的兵马,也快撑不住了。
“二公子,您看那边!”副将忽然指向城外,“汉军开始列阵了!”
李宁令哥望去,只见汉军大阵缓缓推进,前排的弓箭手已经搭箭上弦,投石车也调整好了角度,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渗出冷汗。
“准备迎敌!”副将高声下令,士兵们连忙各就各位,举起盾牌,搭上箭矢,紧张地盯着城外。
李宁令哥站在垛口边,看着下方严阵以待的汉军,又回头望了一眼城内——那里有他耻辱的根源,有他无法守护的人,有他必须斩断的过往。
思想在剧烈斗争。他仿佛看到父亲狞笑着向他走来,看到没移氏绝望的眼神,看到城破后士兵们惨死的模样。
“够了!”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传我命令。”李宁令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城墙上所有士兵,立刻撤下城楼,到瓮城集合,不得有误!”
“什么?”副将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公子,汉军马上就要攻城了,这时候撤兵……”
“我自有安排。”李宁令哥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只需要执行命令,否则,军法从事!”
副将被他眼中的狠厉吓了一跳,不敢再多问,连忙转身传达命令。城头上的士兵们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二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军令如山,只能放下兵器,不情不愿地走下城楼,朝着瓮城集结。
转眼间,热闹的城头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李宁令哥和他的十余名亲卫。
“你们跟我来。”李宁令哥转身,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亲卫们面面相觑,却还是紧随其后。他们跟着二公子穿过城楼通道,来到厚重的城门前。门后用粗壮的圆木顶着,旁边还堆放着石块,显然是为了防止城门被撞开。
“把顶门的圆木和石块挪开,打开城门。”李宁令哥沉声道。
“二公子,这……”亲卫们大惊失色,“打开城门,汉军不就冲进来了吗?您是想……反冲锋?”
在他们看来,只有反冲锋才需要打开城门,可眼下城里的兵马所剩无几,反冲锋无异于自杀。
“别问那么多,照做!”李宁令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亲卫们不敢违抗,只能七手八脚地挪开圆木和石块。沉重的木门在绞盘的转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缓缓向内打开,露出外面黑压压的汉军阵列。
李宁令哥站在门后,看着城外的汉军越来越近,心中默念:“爹,别怪我,是你逼我的。”
城外,岳云正拎着银锤,站在冲锋队列的最前方。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续一个月的攻城战,弟兄们死伤惨重,却始终攻不破这破城,他早就憋着一肚子火。
“奶奶的,等会儿老子第一个冲上去,把那李元昊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岳云对着身边的士兵嚷嚷道,唾沫星子横飞。
就在这时,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揉了揉,怀疑自己看错了——那紧闭了一个月的南城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哎?门开了?”岳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狂喜,“兄弟们,城门开了!冲啊!”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请示,双腿一夹马腹,拎着银锤就冲了出去。身后的亲兵们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喊着“杀啊”,紧随其后。
“岳云!回来!”不远处的廖化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城门突然打开,太过反常,说不定是陷阱!他连忙策马去追,却哪里追得上岳云那匹神骏的战马。
岳云的速度太快了,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过护城河上的吊桥,钻进了城门。门后的李宁令哥看到他冲进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岳云看到他,也没多想,只当是守城门的敌将,抡起银锤就砸了过去:“敌将受死!”
“别打!我投降!”李宁令哥连忙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岳云的银锤停在半空,愣住了。他这才发现,城门后空荡荡的,只有十几个敌兵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而眼前这个敌将,虽然穿着铠甲,却毫无战意。
“你……投降?”岳云一脸茫然,“这城门……”
“是我打开的!”李宁令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守城的士兵都在瓮城集合,愿意投降!”
就在这时,廖化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脸错愕。他勒住马,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这人说他是李元昊的儿子,打开城门投降了,士兵都在瓮城集合。”岳云挠了挠头,解释道。
廖化看向李宁令哥,眼神锐利:“你是李元昊之子?为何献城?”
李宁令哥低下头,声音苦涩:“城破只是早晚的事,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将军若不信,可去瓮城查看。”
廖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副将道:“你带一千人去瓮城,看住那些降兵,若有异动,格杀勿论!”又对另一名亲卫道,“快马去通知苏将军,南门已破,速派大军入城!”
“末将领命!”两人应声而去。
廖化这才看向岳云:“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万一有诈怎么办?”
岳云嘿嘿一笑:“这不没事嘛。再说了,这么好的机会,总不能错过。”
廖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道:“跟我来,进城控制要道,等大军到了再说。”
“好嘞!”岳云拎着银锤,兴冲冲地跟着廖化往里冲。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李元昊,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南门被破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允吾县城。正在北门督战的李元昊听到这个消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南门破了?怎么可能!”李元昊一把揪住报信士兵的衣领,眼睛瞪得像铜铃,“南门有李宁令哥守着,他干什么吃的?”
“小……小人不知……只知道汉军已经从南门杀进来了,二公子……二公子好像……”士兵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好像什么?”李元昊怒吼道。
“好像是二公子打开的城门……”
“逆子!”李元昊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儿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在背后捅他一刀!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将士兵推开,怒吼道:“来人!随我去南门,宰了那个逆子和汉军!”
“大王,不可啊!”身边的亲卫连忙劝阻,“汉军已经入城,咱们应该立刻组织抵抗,守住北门,否则……”
“滚开!”李元昊红着眼睛,如同疯魔一般,“我要亲手杀了那个逆子!”他拎起狼牙棒,翻身上马,带着身边的千余亲卫,疯了一样朝着南门方向冲去。
此时的街道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汉军士兵从南门涌入,控制要道,降兵们在瓮城瑟瑟发抖,百姓们紧闭门窗,只有少数负隅顽抗的敌军在零星抵抗,很快就被汉军斩杀。
岳云跟着廖化冲在最前面,正杀得兴起,忽然看到前方一队人马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李元昊!
“李元昊!”岳云眼睛一亮,催马迎了上去,“爷爷在这!”
李元昊看到岳云,眼中的怒火更盛,他以为是岳云胁迫了李宁令哥,怒吼道:“黄口小儿,敢算计你家大王,拿命来!”
狼牙棒带着风声,直取岳云面门。
岳云毫不畏惧,双锤交叉,硬生生架住了狼牙棒。“铛”的一声巨响,两人都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好力气!”岳云赞了一声,双锤如同流星般砸了过去,“看锤!”
李元昊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怒火中烧,枪法却丝毫不乱。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招招狠辣,逼得岳云只能全力格挡。
两人马打盘旋,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士兵们都被这惊天动地的打斗惊呆了,纷纷停下脚步,让出一片空地。
廖化见状,连忙下令:“围住他们,别让李元昊跑了!”
汉军士兵们立刻组成人墙,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元昊打了二十回合,渐渐力不从心。他本就连日劳累,又被儿子背叛气得心神不宁,哪里是精力充沛的岳云的对手?加上周围都是汉军,心中更是慌乱,破绽渐露。
岳云看出了他的窘迫,心中大喜,猛地卖了个破绽,故意让李元昊的狼牙棒砸到自己的左肩。
“小子,受死!”李元昊以为得手,狞笑着一棒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岳云猛地侧身,右手银锤如同毒蛇出洞,狠狠砸在李元昊的马腿上。
“嘶——”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将李元昊掀了下去。
李元昊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岳云的银锤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岳云厉声喝道,“再动一下,砸扁你的脑袋!”
李元昊看着近在咫尺的银锤,感受着上面的寒意,终于瘫软在地,眼中充满了绝望。
“擒住李元昊了!”汉军士兵们齐声欢呼,士气大振。
廖化走上前,对岳云道:“干得好!把他看好了,等苏将军来发落。”
“没问题!”岳云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让人将李元昊捆了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苏定方、马腾、杨业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入城中。看到岳云擒住了李元昊,苏定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小子,又立大功了!”苏定方拍了拍岳云的肩膀,随即对众将道,“控制全城,清点降兵,安抚百姓,不得扰民!”
“末将领命!”众将领命而去。
阳光透过城门,照进允吾县城,驱散了笼罩在这里的血腥与阴霾。城头上的“李”字大旗被汉军士兵扯下,换上了大汉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历时一个月的允吾攻坚战,终于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没有人知道李宁令哥此刻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李元昊将会面临怎样的处置,人们只知道,这座困守已久的孤城,终于易主,而凉州的天空,似乎也因此变得明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