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窗外的雾还没散。他坐在桌边,手机屏幕亮着,接单提示一条接一条跳出来。他的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方,一直没按下去。
我从厨房端出热好的牛奶,轻轻放在他面前。“喝点再出门。”
他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把卫衣套上,顺手把昨天那张报纸折好塞进包里。封面的男人还在盯着我看,眼神冷得不像他。我没多看,拉上拉链,转身去拿头盔。
“今天教我认路吧。”我说,“以后你也能自己送。”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的背突然绷直了,肩膀像被什么压住一样往下沉。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撞到了桌角。咖啡杯翻了,褐色的液体顺着桌沿流下来,滴在订单便签上。
纸上的字开始晕开。
我赶紧抽了张纸巾去擦,可已经晚了。地址还能看清,但商户名那一栏,“霖氏集团总部大楼”几个字正被咖啡渍一点点吞掉。第一个“霖”字只剩半边,第二个“氏”字的横划也快没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角一颤一颤。他站在那儿,盯着那张纸,脸色变了。
“没事。”我抓起湿了一角的便签,折了几下塞进背包侧袋,“还能送。”
他没动,也没说要去换衣服。就那样站着,眼睛一直落在背包露出的那一小截纸上。
我拧开瓶盖递给他,“先喝水。”
他接过瓶子,拧开,却没喝。手有点抖,水晃了一下,洒在他手腕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我。
“你每天都送这种单?”他问。
“哪种?”
“公司楼。”
“哪儿都送。”我笑了笑,“哪个单都能赚钱。”
他没笑。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话。
我走过去拍了下他肩膀,“走不走?计时已经开始算钱了。”
他这才回神,点头,转身去拿外套。动作比平时慢,像是在拖时间。他穿的是我给他买的那件深灰冲锋衣,袖口磨得有点发白。他低头拉拉链,拉到一半卡住,试了两次才上去。
我等在门口,头盔夹在胳膊下。他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很重,踩得地板咚的一声。
楼下电动车停在老位置,我坐上去,回头看他。“上来啊。”
他迟了几秒才动。跨上后座时,扶了下车框,没像往常那样直接搂住我的腰。双手就那样僵在身侧,最后只是抓住了车后座的铁架。
“抱紧点。”我说,“一会儿要拐弯。”
他还是没动。
车子启动,往前滑了一段。晨雾太浓,路灯还亮着,光晕糊成一团。街边的店多数没开门,只有早餐摊冒着白气。一个大叔掀开蒸笼,包子的香味飘过来,混在湿冷的空气里。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支架上的导航。二十分钟送达,不算远。可这单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沉。
“你昨晚没睡?”我边骑边问。
“睡了。”他说,“就是梦不太清楚。”
“梦见什么了?”
“会议室。”他声音低下去,“很大,墙上挂着钟,所有人都看着我。没人说话,但我得开口。”
我握着把手的手紧了下。“可能是白天听客户讲开会的事,晚上就梦到了。”
“不是。”他说,“那种感觉……像是我做过很多次。”
我没接话。前面红灯亮了,我刹车停下。
他忽然说:“我不是一直送外卖的吧?”
我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是说……以前。”
“以前的事不重要。”我盯着前方,“现在你在就好了。”
绿灯亮了。我松开刹车,车子往前冲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终于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手是凉的。
路过一家便利店,玻璃门开着,收银台前摆着几盒雪茄。我瞥了一眼,没停留。可余光里,他扭头看了很久。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眯着眼往前骑,忽然听见他在后面说:“那个地址……是不是经常出现?”
“哪个?”
“刚才那张单上的地方。”
“不常去。”我说,“第一次送到那儿。”
“真的?”
“骗你干嘛。”
他没再问。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了,一下一下打在我后颈上,又急又浅。
车子拐进主干道,车流多了起来。一辆黑色轿车从旁边驶过,车窗贴着膜,看不见里面。但它经过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
“怎么了?”我问。
“车牌。”他声音发紧,“尾号是0723。”
“那又怎样?”
“那是……”他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该是巧合。”
我心里一跳,但没表现出来。继续往前骑,速度没变。
“你还记得别的吗?”我尽量让语气平常。
“零碎片段。”他说,“签字要用特定角度,走路不能踩地砖缝,开会前必须喝黑咖啡……这些事我不用想就会做,可我不记得是谁教的。”
我握着把手,指节有点发白。“也许是你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不是习惯。”他低声说,“是规则。像程序一样刻在身体里。”
我没说话。
导航提示还有三分钟到达。路边的写字楼一栋接一栋,玻璃幕墙反射着微弱的晨光。我放慢速度,找着门牌。
“就在前面。”我说。
他没应声。一只手悄悄伸进背包侧袋,摸到了那张被咖啡浸过的便签。纸已经半干,边缘卷了起来。他抽出一点,看见“霖”字的最后一笔正在被污渍彻底覆盖。
他手指一顿。
“别看了。”我说,“到了。”
他迅速把纸塞回去,动作却太急,纸角划过指尖,留下一道细红印子。他没甩,也没舔,就那样盯着血痕慢慢渗出来。
我停在大厦侧面的小入口前,这里写着“外卖配送专用通道”。铁门半开,里面是狭窄的走廊。
“你在这儿等我?”我说,“我去送。”
他摇头,“一起。”
“不用,你歇会儿。”
“我说了,一起。”他语气突然硬起来,“我能走完这段路。”
我看了他一眼,没坚持。推着车往里走。
走廊灯光很暗,头顶的日光灯闪了一下。墙壁刷的是米白色涂料,有些地方起了泡。我们走过时,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里来回撞。
走到电梯口,我按下上行键。数字显示在七楼。
他站在我旁边,呼吸很轻。忽然,他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阿辞呢?”
“你是。”我说。
“如果我是另一个人呢?一个你根本不想认识的人。”
“那你也是我选的。”我看着他,“不是身份,是人。”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电梯到了。门打开,里面没人。我们走进去,金属厢体微微晃动。
镜面墙映出我们的样子。他穿着旧冲锋衣,我戴着头盔,肩并肩站着,像两个最普通的送餐员。可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神变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右手慢慢抬起来,抚过领口——那里别着一枚袖扣,刻着“SU”和“wAN”。
指腹在字母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电梯继续上升。
数字跳到五楼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别让我进去。”他说。
“什么?”
“那层楼……有股味道。消毒水混着皮革。我一闻就想吐。”
我皱眉,“可能是保洁刚拖过地。”
“不是。”他声音发抖,“那是我每天待的地方。我知道。”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跳加快。
六楼到了。门开了一条缝,又合上。
七楼。
叮的一声,门完全打开。
外面是安静的办公区,地毯厚,灯光柔和。前台坐着个穿制服的女孩,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拉着车准备出去,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我问。
他没回答。目光死死盯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牌上写着:总裁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