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最后一朵炸开的时候,他把药盒放进我手里。塑料壳子有点凉,里面那枚铁丝环和我手上戴的一样歪歪扭扭。他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没说话,只是合上了手指。
风从平台边缘卷上来,吹得人脸颊发紧。我们站在一起,看远处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钟声早就停了,城市安静下来,只剩零星几处还在放冷烟火,像没烧完的炭点,在夜空里忽明忽暗。
他手里的雪茄还燃着,烟头一亮一暗。仙女棒的光已经彻底灭了,只剩一根黑乎乎的铁丝杆子捏在他指间。他低头看了眼,随手把它插进旁边一个空泡面盒里,动作很自然,像是做过很多次。
我伸手去接他那截雪茄,“给我看看。”
他愣了一下,笑着递过来,“你抽这个?”
“不抽,就想看看。”我把雪茄拿过来,凑近眼前。烟草卷得不太整齐,有些地方松,有些地方压得太实。火头偏了一边,灰也斜着堆在侧边,眼看就要掉下来。
果然,下一秒,一点灰断开,落了下来。
我没躲开,它正好落在手背上,隔着皮肤传来一阵轻烫。我抖了下手腕,灰就掉了下去。
“你连烟都不会抽。”我说。
他看着我手背的位置,眼神忽然变了。不是担心,也不是心疼,而是一种陌生的凝滞。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碰那里,又收了回去。
然后他转过头,望向远处一栋高楼的顶层。那里还亮着灯,方方正正的一格,在整片暗下来的城区里显得特别清晰。
他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我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会议。”
空气一下子静住了。
我盯着他的侧脸。他眉头微微皱着,视线没有焦距,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拉走了神。过了两秒,他眨了眨眼,转回头看我,“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要开会。”我尽量让语气平一点。
“开会?”他摇头,“谁要开会?”
“不知道。”我笑了笑,“可能是以前的习惯吧。”
他没再问,但也没笑。他抬手摸了摸唇边,那里还沾着一点烟草碎屑。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弯腰去拿包,想把药盒收好。卫衣从包口滑出来一半,我顺手把它拿出来叠。这件衣服穿了很久,袖口磨得起毛,口袋也松了。我一边折一边听见纸张摩擦的声音。
一张报纸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我没注意,继续叠衣服。直到它完全摊开在地上,我才低头看见。
头版是霖氏集团年度峰会的报道。照片上那个男人站在演讲台前,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的眉、眼、鼻梁,全都和眼前的阿辞一模一样。
标题写着:**霖氏总裁顾晏辞发表战略转型讲话,宣布全面退出海外市场。**
日期是三天前。
我蹲下身,手指按住那张脸。纸面有点粗糙,油墨还没干透的样子,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慢慢把它折起来,又折了一次,最后揉成一团塞进包底。
阿辞一直没说话。
我抬头看他,他正靠着栏杆站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的肩膀绷得很紧,不像刚才那样放松。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也没去理。
“冷吗?”我问。
“不冷。”他答。
“那进去吧?外面风太大。”
“再待会儿。”他说,“我想看看天亮。”
我没坚持,就在他旁边站住了。平台上的“YES”还在,泡面盒拼的字母被烟花照得发亮,现在暗了,看起来就像一堆废品堆在地上。易拉罐条做的横线在E字那里缺了一小段,之前用发光贴纸补过,此刻也不怎么反光了。
他忽然开口:“你说过你喜欢屋顶的婚礼。”
“嗯。”
“这里也算屋顶。”
“算。”
他又停了几秒,“可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这些了呢?”
我的心跳快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望着远处,“就是刚才那一瞬,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很大的会议室,墙上挂着表,所有人都在等我发言。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不像梦。”
“也许是你以前的工作习惯。”
“可我不记得工作。”他说,“我只记得你。记得煮面时盐放多了,记得你半夜回来脚冻得发红,记得你说‘别把生抽当醋’。这些事我记得很清楚,但其他东西……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我没有接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时候我会想,阿辞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说,我只是顾晏辞不小心漏出来的一段程序?”
“你不是程序。”我说,“你是活生生的人。”
“可如果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呢?”他苦笑了一下,“刚才那句话——‘我好像有个重要的会议’——不是你说的,是我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它不属于阿辞,也不属于你教我的生活。它是另一个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你现在是谁?”
他看着我,“我是想娶你的人。”
“那就够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只手抬起来,轻轻覆在我的手上。他的掌心有点湿,像是出了汗,但夜里其实很冷。
我从包里拿出那件卫衣,披在他肩上。“穿上吧,别感冒了。”
他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我帮他往上推,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那天在天文台,我本来打算用激光把自己烧了。”
“我知道。”
“你不害怕?”
“怕。”我说,“但我更怕你消失。”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远处有辆车驶过,车灯扫过平台一角。那束光掠过地面时,刚好照到那块请柬化石。血迹干涸后变得发黑,金箔边缘翘了起来,像一块烧焦的纸。
他看见了,走过去蹲下,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裂痕。
“这份请柬,我一直留着。”他说,“就算什么都不记得,我也要把这个留下。”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东西。”他抬头看我,“不是顾晏辞的财富,也不是阿辞的真心,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它比任何戒指都重。”
我蹲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他的身体很暖,心跳能透过衣服传到我这边。
“以后每年跨年,我们都来这里。”他说,“你可以骂我煮糊了面,我可以为你画一整个银河。”
这句话和刚才说过的一样。
可这一次,他说完后没有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眼神穿过层层楼群,落在那栋还亮着灯的高楼顶层。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那里刻着“SU”和“wAN”。金属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缘有些细小的划痕,是之前激光刻字时留下的。
我握住他的手。
他回握得很紧,像是怕我会走。
最后一缕烟火在天际散尽,深蓝的夜重新笼罩城市。风停了一会儿,又突然大了起来。他肩上的卫衣被吹开一角,报纸的边角从包里露出来一点,黑色的标题在暗处若隐若现。
他站起来,伸手把我拉起。
我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提离开。
他的呼吸很稳,但手指一直在动,一下一下,敲着裤缝。
像是在默念某个密码。
又像在等待某种信号。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栋楼。
然后他低声说:“那盏灯,为什么还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