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门被推开。
冷风卷着尘灰扑进来,我站在门口,看见阿辞背对着我站在房间中央。他手里握着一个金属装置,指尖泛白,指节绷紧。墙上有一道红光正在缓慢移动,像笔尖在石板上划过,留下两行字的轮廓。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
他知道我来了。
那道光还在动,刻出第一行字:“顾晏辞死于北极星升起之夜。”
第二行刚开始成形:“阿辞葬于苏晚未赴之约。”
我往前走了一步,脚踩在碎裂的玻璃上,发出轻响。他没有回头,但手抖了一下,红光偏了半寸。
我又走了一步,直接站进那道光里。
光停了。
我的影子挡住了“未赴之约”的最后一个字。墙上的痕迹只差一点就能连成完整的句子,现在却被我的身体截断。
“你来得挺准时。”他说,声音很轻。
“你说过,如果我没出现,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幻觉。”
“可你现在站在这里,也不是回答。”
我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零件和电线,又抬头看向那台老旧的激光仪。它连接着一台生锈的天文望远镜,底座上积满了灰,镜头歪斜,像是被人强行改装过。
“你想用这个结束什么?”我问。
“不是结束。”他慢慢转过身,“是确认。确认你还愿意让我存在。”
“所以你要把自己写成墓志铭?”
“如果我不写下死亡,他们就不会相信我真的走了。”他抬起眼,“顾晏辞必须死一次。不然他永远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向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那你呢?你想活吗?”
他没立刻回答。手指松开又收紧,把那个装置攥得更牢。
“我想活。”他说,“但我怕醒过来的时候,又变成那个只会签文件、不会煮面的人。怕我忘了你递给我热牛奶的样子,怕我再见到你,只会说‘这是我的私人区域,请离开’。”
“那你现在是谁?”
“我是记得你名字的人。”他声音低下去,“我是那个在出租屋学会用微波炉的人,是那个因为你一句话就在便利店坐一整夜的人。我不是系统里的备份数据,不是他们可以清除又重启的程序。”
他抬手按住太阳穴,眉头皱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在脑子里撞。呼吸变得急促,肩膀微微颤。
我知道他在撑。
“别说了。”我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装置。
他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我的动作。“还差一点,只要再三秒,这两行字就能刻完。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测试你。我是真的想让其中一个我彻底消失。”
“可我不想选。”我说,“从一开始就不想。我不想看你死,也不想看他赢。我不想有一天你醒来,对我说‘我不认识你’。”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是自己都吓到了,“他们每天都在往我脑子里塞东西,协议、行程、身份认证……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拉我回去。再这样下去,阿辞会一点一点没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叫顾晏辞的壳。”
我看着他。
他的脸色很差,嘴唇发干,额角渗出汗,在灯光下闪着暗光。外套皱巴巴的,袖口磨出了线头,和那天在出租屋楼下捡纸箱做请柬时一样狼狈。
“那就别让他们得逞。”我说。
“怎么不让他们得逞?”
“你不该在这里刻墓碑。”我走近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应该活着。不管是阿辞还是顾晏辞,你都得活着。因为我在。”
他盯着我,眼神晃了一下。
“你说过要带我去北极。”我继续说,“票是真的,路线也是真的。七天后发车。如果你变成顾晏辞,他就得学会煮面,还得记住热牛奶要温着,不能烫嘴——这是你说的。”
他喉咙动了动。
“我不是要你放弃谁。”我说,“我是要你留下。全部的你。”
他忽然笑了下,笑得很短,带着点涩。“可他们不会允许两个我同时存在。”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两个人活成一个人。”
他愣住。
我伸出手,这次他没有躲。我把那台装置从他手里拿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金属外壳碰到水泥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着没动。
我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发现他掌心全是汗。我把他的手翻过来,看到他一直攥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慢慢摊开手掌。
两枚铂金袖扣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做工精细,表面打磨得很亮,在昏暗的光线下仍能映出人影。一枚上面刻着“SU”,另一枚是“wAN”。
他没说是谁做的,也没说是从哪来的。
但我知道。
这是我名字的拆分。
“那天在顶层办公室,他整理西装的时候,总会检查袖扣。”他低声说,“有一次我看他戴上,顺手记下了位置。后来我偷偷换掉了原来的那对。”
“为什么?”
“因为我想留下点东西。”他声音很轻,“不是系统能复制的东西。是只有我知道、也只有你能认出来的痕迹。”
我拿起其中一枚,金属冰凉,边缘光滑。这不是装饰,也不是身份象征。这是他悄悄藏起来的证明。
“你不该想着死。”我说,“你应该想着怎么活下来。”
“可我怕我撑不住。”
“那就靠着我。”我说,“像之前那样。迷路了问我,饿了找我,冷了……我会给你热牛奶。”
他看着我,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然后他弯下腰,伸手关掉了激光仪的开关。红光熄灭,墙上的字迹停在最后一笔。
他走到墙边,用手抹去那些刚刻下的痕迹。指甲刮过墙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两行字,一段宣告,就这样被擦掉了。
做完这些,他靠在墙边,慢慢滑坐在地上。
我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仪器散热风扇还在转,发出轻微的嗡鸣。
他转头看我,伸手碰了碰我无名指上的铁丝戒指。“这个还在。”
“嗯。”
“明天早上六点,我还会在便利店门口等你。”
“我知道。”
“后天也是。”
“我知道。”
“大后天……”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不来。”
他点点头,闭上眼,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外面天还没亮透,北方的天空深处,星星还亮着。最亮的那颗,一直没动。
他忽然抬起手,把两枚袖扣放进我手心。
“拿着。”他说,“如果哪天我又变了,你就把它戴在我袖口。就像现在这样,一个‘SU’,一个‘wAN’。拼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名字。”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它们。
金属贴着手心,有点凉,但能感觉到它的重量。
他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
我低头看他,发现他的嘴角有一点弧度,很小,但很真。
我挪了挪位置,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的手慢慢滑过来,握住我的。
就在这时,他眼皮动了一下。
再睁开时,眼神变了。
不再是疲惫的、柔软的阿辞。
而是清醒的、沉静的另一种存在。
他看着我,声音低而稳:“这枚袖扣,是你做的?”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开口,语气却忽然软了下来:“……开玩笑的。是我吓你了。”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像是在压制什么。
“别怕。”他说,“我还是我。只是……他刚才露了一下脸。”
我抓紧他的手。
他回握得更紧。
“但他很快就会退回去。”他说,“因为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他没回答,而是抬起我们的手,让那两枚袖扣对着微弱的光。
然后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看完今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