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兰那一声充满懊悔和焦虑的长叹,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休息区内所有人的目光。他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精力过剩,像这样垂头丧气、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样子,着实罕见。
“德克兰?”卡尔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这可不像是你。”
坐在对面的德拉克勒斯和两位肃卫也投来询问的目光。那位刚才还在绘声绘色讲述故事的老兵忍不住开口道:“嘿,德克兰,你这副样子可太稀罕了。怎么,不小心把卡西乌斯连长珍藏的哪个古董给砸了?”
若是平时,德克兰肯定要跳起来反驳,但此刻,他只是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硕大的头颅埋得更低,瓮声瓮气地说道:“比那……可能还糟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在军械库的“壮举”和盘托出——如何一屁股坐碎了莉莉丝舰长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如何眼睁睁看着那个对她意义非凡的星舰模型断成三截,以及莉莉丝舰长到来后,那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强忍泪水的哽咽,和那句让他无比揪心的“没关系”……
“……她抱着那些碎片离开的时候,那个样子……我……”德克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沮丧,“我感觉自己那时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千古罪人!我宁愿去单挑一个阿巴顿那个大光头,也不想看到舰长那样……”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动力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德克兰天不怕地不怕,可这次……这次真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煎熬。
卡尔安静地听完,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对于德克兰闯祸的能力,他早已有深刻的认知。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德克兰,莉莉丝舰长,她是一位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女士。”卡尔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德克兰身上,“她并非阿斯塔特,却以凡人之躯,肩负起指挥马库拉格之耀号这般庞大旗舰的重任。她为战团,为奥特拉玛,付出了她的所有精力与智慧。她的辛劳,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她珍藏的那些物品,或许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对她而言,那是她在冰冷战争间隙中,维系内心柔软与个人情感的寄托。你毁掉了它们,等同于粗暴地闯入并破坏了她难得的精神家园。”
德克兰听着卡尔的话,脸上的愧色更浓,头也垂得更低了。
“道歉是必要的,”卡尔继续说道,话锋却是一转,“但并非简单的口头致歉。莉莉丝舰长不会,也不能接受你物质上的赔偿,更不会因此责怪你。你的歉意,需要以另一种方式体现——一种能真正弥补她内心失落的方式。”
卡尔的意思很明确:想办法修复,或者找到替代品,用行动去弥补自己的过失,这远比空洞的语言和所谓的“赔偿”更有意义。
德克兰难得地没有反驳,而是认真地思考着卡尔的话。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闷声道:“我明白了,卡尔。你说得对……光是嘴上说说,或者拿点战利品出来,确实不够……我得做点什么。”
然而,他骨子里那点“投机取巧”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小声嘀咕着:“不过……要是那些什么都能搞到手的血鸦那里,真的有一模一样的模型呢?那我是不是就能省点事儿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盘算起自己还剩下什么有价值的战利品,可以用来交换。一把从欧克蛮人军阀那里缴获的、装饰夸张但威力巨大的“砰砰枪”?还是一套从某个混沌星际战士那里剥下来的、带着邪异纹路的动力甲残片?
看着德克兰那副一边深刻反省,一边又忍不住盘算“捷径”的样子,在场的几人都有些无奈。不过,他能听进卡尔的劝告,并愿意去尝试补救,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了。
就在德克兰为自己的莽撞行为陷入深深懊悔并开始思考补救方案的同时,在马库拉格行星地表,那座宏伟的执政官要塞内,一场持续了十三个标准时的马拉松式会议刚刚结束。
会议室的大门缓缓打开,卡尔加战团长面色沉毅,率先走出。他身后跟随着卡西乌斯、西卡留斯等九位连长,每一位的脸上都带着凝重与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长达十余小时的高强度会议,讨论的是关乎整个奥特拉玛星域安危的防御部署与战略预警。
会议上,卡尔加强调了近期马库拉格乃至整个奥特拉玛必须进入高度警戒状态。“黑色远征的阴谋正在酝酿,”他当时的声音回荡在圆桌会议室中,敲打着每一位与会者的心弦,“帝国之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这片富饶之地虎视眈眈。居安思危,常备不懈,方能……有备无患!”
他详细部署了各星系的巡逻强度、防御节点的加固、物资储备的核查以及与其他忠诚战团的联络机制。会议的每一个决议,都关乎着未来可能爆发的战事中,无数世界的存亡与亿万生灵的安危。
然而,卡尔加还未来得及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稍作休息,一名身披终结者盔甲的荣誉卫队战士便急匆匆地穿过廊柱,来到他面前,单手抚胸行礼,同时将一块闪烁着幽光的加密数据板呈上。
“战团长大人,”荣誉卫队战士的声音透过头盔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来自神圣泰拉,最高权限加密通讯。发信人签名验证为……罗伯特·基里曼大人。”
卡尔加瞳孔微缩。原体大人亲自发来的讯息,而且动用了最高权限加密,绝非寻常。他立刻接过数据板,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激活了解密程序。
数据板屏幕亮起,显示出基里曼那清晰而冷峻的笔迹,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
【异形审判庭已清洗,人员重组完毕,新任审判官皆忠诚可靠。】
【与黑色圣堂,尽快达成和解。帝国之左膀右臂,裂隙一旦产生,若放任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短短两行字,背后蕴含的信息却足以在帝国高层掀起惊涛骇浪!帝国三大审判庭之一的异形审判庭,因为其大审判官及其党羽针对极限战士的阴谋拱火,竟然被基里曼以如此铁腕手段直接清洗、重组!这无疑是摄政王对忠诚派内部毒瘤的零容忍表态,也是对极限战士的强力支持!
而第二条,关于与黑色圣堂和解的指示,更是直指当前奥特拉玛面临的外部压力。黑色圣堂作为帝国最庞大、最狂热的战团之一,因其对异形的极端仇恨而被异形审判庭利用,与极限战士产生了尖锐矛盾。两支帝国支柱战团的关系破裂,无疑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基里曼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的巨大隐患,必须尽快弥合这道裂隙。
卡尔加深吸一口气,将数据板紧紧握在手中。原体的意志清晰无误。他立刻下达命令:
“卡西乌斯,西卡留斯,你们二人留下,立刻召集外交官员团队,与我商讨与黑色圣堂的和解事宜。”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其余连长,即刻返回马库拉格之耀号,按照会议部署,安排各连队轮休,同时确保战舰及所属舰队保持最高战备状态,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威胁。”
“是!战团长!”诸位连长齐声领命,迅速行动起来。卡西乌斯和西卡留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黑色圣堂这样的狂热战团和解,绝非易事,但这关系到帝国整体的稳定,必须全力以赴。
然而,就在卡尔加致力于弥合内部裂隙、巩固防线之时,在现实宇宙之外,那永恒翻涌、充满恶意的亚空间深处,毁灭的洪流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集结。
阿巴顿,黑色军团的战帅,屹立于“复仇之魂号”那亵渎而宏伟的舰桥高台之上。他那覆盖着终结者盔甲的身躯,如同深渊中崛起的魔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仅存的独眼扫视着巨大弦窗外那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黑色军团战舰。
这支舰队的规模,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黑色远征。除了黑色军团的主力,还有狂躁的吞世者、诡秘的千疮之子、以及其他无数臣服于混沌诸神的叛徒战帮。战舰如同汇聚的蝗群,布满了亚空间的这一隅,各种亵渎的符号与扭曲的光影在虚空中交织,低语着毁灭与背叛。
阿巴顿缓缓抬起那只佩戴着巨大、狰狞的“荷鲁斯之爪”的手臂,指向舷窗外那无尽的舰队洪流。他的声音透过扩音装置,如同来自深渊的咆哮,传遍了整个“复仇之魂号”,甚至引起了亚空间能量的共鸣,传递向远方每一艘叛徒战舰:
“牧狼神之子们!!!”
声浪如同惊雷炸响。
“积蓄力量的时刻已经结束!复仇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挥舞着“荷鲁斯之爪”,仿佛要撕裂眼前的虚空:“我们即将出征!目标,不再是无关痛痒的边境!我们要直插帝国那虚伪心脏的要害!我们要踏平奥特拉玛,将基里曼那理性的幻梦化为焦土!我们要用极限战士的鲜血,洗刷万年前的耻辱!我们要为那苟延残喘的帝国,送上……致命的一击!”
他的独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声音提升到了顶点,充满了狂热的煽动力:
“让背叛了伟大的牧狼神、坐在黄金王座上的伪帝……为他的罪行,付出最终的代价!!”
“为了黑暗诸神!!!”
“为了伟大的牧狼神荷鲁斯!!!”
下方,甲板上、通讯频道里,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混杂着狂热信仰与纯粹毁灭欲望的战吼!无数叛徒战士挥舞着武器,发出亵渎的呐喊,声浪汇聚,几乎要震碎亚空间的帷幕!
阿巴顿满意地看着这狂热的景象,感受着那澎湃的毁灭能量。他猛地将“荷鲁斯之爪”高高举起,然后向着恐惧之眼的方向,狠狠挥下!
“黑色远征!!启程——!!!”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混沌舰队,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开始缓缓移动,撕开亚空间的帷幕,朝着现实宇宙,朝着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希望的蓝色星域——奥特拉玛,汹涌而去。
风暴,已然启航。而马库拉格,尚在短暂的宁静中,为即将到来的碰撞,做着最后的准备。
德克兰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与第一连休息区那种带着些许生活气息的氛围不同,他的个人舱室相当简洁,唯一的装饰可能就是他随手挂在架子上的几枚不同型号的爆弹壳,记录着某些值得纪念的战斗。这里更像是一个功能性的战斗堡垒,而非一个可以放松身心的“家”。
他走到维护台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块用软布包着的陶瓷杯碎片摊开。白色的瓷片上描绘着马库拉格湛蓝海岸线的细腻图案,此刻却如同莉莉丝舰长破碎的心情,刺眼地提醒着他的过错。他看着这些碎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莉莉丝刚来到马库拉格之耀号时的模样。
那还是几十年前,莉莉丝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中已经充满了对星海的向往和对极限战士的崇敬。她以优异的成绩从马库拉格的导航员学院被选拔上来,从最基层的通讯岗位做起。德克兰还记得自己当时还在第三连,赫克连长麾下时,偶尔会在通道里遇到这个总是抱着一堆数据板、匆匆忙忙却又眼神明亮的小丫头。他会大大咧咧地跟她打招呼,有时候甚至会恶作剧地突然在她身后吼一嗓子,看着她吓得跳起来,然后气鼓鼓地瞪着他,却又不敢对一位阿斯塔特修士发作的样子,他就觉得特别有趣。
时光荏苒,他看着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智慧和那份与生俱来的沉稳,一步步晋升,从通讯官到领航员,再到二副、大副……最终,在她还相当年轻的时候,就被卡尔加战团长破格提拔,成为了马库拉格之耀号这艘帝国旗舰历史上最年轻的舰长!他亲眼见证了她的成长,为她感到骄傲。虽然他还是会偶尔开玩笑地叫她“小丫头舰长”,但内心早已对她充满了敬佩。她以凡人之躯,驾驭着这艘钢铁巨舰,在无数次的危机中做出精准的判断,为战团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更像是一种……看着晚辈成才的、带着粗犷关怀的长辈与值得信赖的伙伴。
然而,自己今天却用最愚蠢、最粗鲁的方式,伤害了她,毁掉了她珍视的、承载着回忆与情感的物品。
“唉……” 德克兰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那声音在空旷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沉闷。他感觉胸口堵得慌,一种混合着羞愧、懊悔和无力感的情绪,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宁愿此刻身处最惨烈的战场,面对最疯狂的敌人,至少那样他可以用战斗来宣泄,用敌人的毁灭来证明自己。可现在,他面对着一堆冰冷的碎片和内心的煎熬,却束手无策。
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那头如同钢针般坚硬的黑色短发,走到储物柜前,翻找起来。他记得之前维修一些小物件时,好像剩下过一些高强度粘合剂。好不容易从一个角落里翻出半管几乎凝固的胶水,他又回到了维护台前。
看着桌上那些细小的、边缘锋利的瓷片,再看了看自己那覆盖着动力甲、粗壮得如同液压钳的手指,德克兰的脸皱成了一团。他尝试着卸下手部的装甲,用他那同样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粗大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碎片,另一只手笨拙地挤压着胶水管。
这活儿,简直比冲进恐惧之眼,于万军从中取阿巴顿首级还难!
胶水不是挤多了,黏得到处都是,就是挤少了,根本粘不住。碎片在他手里像是不听话的跳蚤,总是对不准断裂的边缘。他那足以捏碎陶钢的手指,此刻却连一块小小的瓷片都驾驭不了。好不容易将两块稍微大一点的碎片勉强对在一起,手一抖,又错位了,胶水拉出恶心的丝线,将图案弄得一团糟。
“该死!” 他低吼一声,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试图绣花的欧克蛮人,所有的技巧和力量在此刻都成了笑话。他一边继续跟手里的碎片和胶水搏斗,一边忍不住又开始盘算起来:‘那些神出鬼没的血鸦……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马库拉格之耀号修整?他们那里真的会有这种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喜欢的杯子吗?我得用什么去换?卡西乌斯连长的头盔?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应该还挺值钱的吧?或者……’
他的思绪飘忽不定,在补救的艰难和对“捷径”的幻想之间摇摆。
舱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胶水管被挤压的细微声响,以及碎片偶尔碰撞的清脆声音。这种寂静放大了他内心的烦躁和自我怀疑。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中,一些极其细微、但在阿斯塔特增强的听觉下依然清晰可辨的声音,从隔壁卡尔的舱室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那是卡尔低沉而温柔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柯莱莎轻柔的、带着一丝依赖感的回应。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氛围,任谁都能感觉到是一种亲密无间的低语与温存。
若是放在平时,以德克兰那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和对卡尔“铁树开花”状况的极度好奇,他肯定会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立刻蹑手蹑脚地贴到墙壁上,竖起耳朵,试图听清每一个字,然后在心里默默记下,作为日后调侃卡尔的“宝贵素材”。这几乎是他最近除了打架和闯祸之外,最大的乐趣来源了。
可是现在……
德克兰只是动作顿了一下,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那面隔开两个舱室的金属墙壁,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跟自己手里那团糟的碎片和胶水较劲。他甚至没有产生一丝一毫去偷听的欲望。
连最爱的事情都没有心情去做了。
这种反常的沉寂,比他之前的唉声叹气更让德克兰自己感到心惊。他停下了手中徒劳的修复尝试,看着维护台上那堆被胶水弄得更加不堪入目的碎片,以及自己沾满黏糊糊胶水的手指,一个更深层、更让他困惑的问题,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
‘为什么我总是控制不住地闯祸?’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他回想着自己加入极限战士以来的经历——在新兵训练时因为冲动而屡次受罚;在战斗中因为鲁莽而数次陷入险境,连累战友;平日里口无遮拦,散布谣言,惹得卡西乌斯连长恨不得把他塞进鱼雷发射管里打出去;现在,更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笨拙,伤害了一位他内心其实非常在意和尊敬的伙伴……
力量,他从不缺乏。勇气,他甚至有些过剩。忠诚,他对帝皇、对原体、对战团的忠诚毋庸置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之献出生命。
可是,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和这张嘴呢?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恐虐的影响在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理智,放大他的破坏欲和战斗冲动?还是因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莽撞、粗线条、永远学不会细腻和谨慎的人?
他找不到答案。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太空尘埃,缓缓沉淀在他的心底。他看着那堆无法修复的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总是制造麻烦、然后留下一地狼藉的人生。
他重重地坐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背靠着维护台,将沾满胶水的大手在腿甲上擦了擦,却越擦越脏。他抬起头,望着舱室顶部那散发着恒定白光照明板,眼神空洞。
寂静,再次笼罩了他。但这一次,寂静中不再只有懊悔,还多了一份对自身的、沉重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