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刺鼻气味如同潮水般退去。
凌栖迟脚下一实,还没看清周遭,就先被身上骤然多出的重量和触感弄得一愣。低头一看,竟是一身华丽繁复的大红嫁衣,金线密织的鸾凤和鸣图案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价值不菲。
然而,刚眨眼眼睛就被血糊住了,用手一摸——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破口,凝固的血就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掉,一看手上全是血渍。
再一抬眼,看见旁边的闻厌,竟也穿着一身同款的大红喜服,心口有一个破洞,周围洇开的血渍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胸。他手中,还攥着半截沾着血的玉如意——显然是婚礼上用来挑盖头的那柄。两人这身装扮,活脱脱就是一场喜庆婚礼骤然演变成生死搏斗,最终双双殒命。还真不愧是夫妻共赴黄泉的戏啊。
两人还没来得及对这身行头发表看法,前方灰雾涌动,两名面色青黑、眼冒绿光的鬼差便现出身形。手中拖着两条泛着幽冷黑光的锁链,链条相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其中一名鬼差操着沙哑嗓子宣告:“黄泉路,新魂听真。尔等既为同归于尽之怨偶,需得互诉生前过错,厘清因果,方得前行。说一句对方不是,锁链便拉一下对家,助尔等‘清醒’。若缄口不言……”
另一名鬼差配合地晃了晃锁链,指向不远处传来散发着浓郁腥气的漆黑河流,“直接锁去忘川河底,与恶蛟作伴!”
凌栖迟拽着那硌皮肤的嫁衣领口,直接气笑了:“什么破设定?我跟他同归于尽,他配吗?”她这辈子就算要完蛋,也得是轰轰烈烈的升天,跟旁边这掉牙家伙捆一块儿算怎么回事?
闻厌闻言,抬眸冷冷扫她一眼,视线在她手上的“血渍”上顿了顿:“总比被锁去与你拜堂强。还有,离远点,别用你那沾‘血’的手蹭到我。”
他话音未落,那鬼差手中锁链如同活蛇般“哗啦”一响,黝黑的链条缠上闻厌的手腕,一拽!
“女的说了‘他配吗’,算诉过错,拉男的!”
闻厌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拉扯得一个踉跄,右肩伤处想必又是一阵钝痛,他闷哼一声,扭头瞪向凌栖迟,“你故意的?”
凌栖迟也被这蛮不讲理的规则惊呆了:“我哪知道它连这都算?!”
“规矩就是规矩!”鬼差机械地重复。
凌栖迟刚想反驳,闻厌却忽然开口:“你当年在流云宗后山,故意灌我那壶掺了‘千年醉’的灵茶,害我醉卧三日,错过家族小比,被长辈责罚禁足半年,这算不算过错?”
“唰!”
另一条锁链应声而动,缠上了凌栖迟的腰,一股大力传来,将她向后拽去。
“男的诉过错,拉女的。”
凌栖迟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撞向闻厌。两人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锁链绷紧,勒得生疼。她抬头,对上近在咫尺的眸子,气得牙痒痒:“闻厌,你还好意思提?要不是你先抢我月荧虫,还把我挤下寒潭,我会想着报复你?!”
“哗啦!”锁链再次拽动闻厌。
“那是你先抢了我师尊刚雕好的小剑!”
“唰!”凌栖迟腰上一紧。
“你骗我去淅酿楼看仙子,害我摔掉门牙!”
“哗啦!”
“你往我发尾上抹蜜引蜂群!”
“唰!”
来回扯了,两人手腕、腰间都被勒出了清晰的红痕,呼吸也因这不断的拉扯和憋屈的“互揭老底”而变得急促。
凌栖迟揉着发痛的腰侧,“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扯下去,没等喂鱼,先被这破链子勒散架了!”
闻厌额角渗出细汗,他盯着那两个毫无表情波动的鬼差,“他们只认‘诉过错’……但没说,不能……说反话?”
“你是说……憋、优、点?”
说干就干。凌栖迟吸一口气,“他!他刚才被拽得踉跄时,还知道顺手扶我胳膊一下,没让我直接摔。这算……不算过错的反面?”
两名鬼差动作一顿,缠绕在凌栖迟腰间的锁链,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半寸。
有效!
闻厌立刻跟上,一字一顿地往外蹦:“你方才被锁链缠住时,没只顾着自己挣扎,还出声提醒我小心锁链尖端的倒刺,算不算蠢得无可救药的反面?”
“哗啦。”闻厌手腕上的锁链也松了些许。
两个鬼差面面相觑,挠了挠头,绿油油的眼睛里充满了智慧的困惑:“不对啊,规矩是诉过错。这夸……呃,说反话,怎么好像也有用?”
找到了漏洞,两人精神大振,开始在这诡异的“黄泉路”上,一边艰难迈步,一边进行着史上最别扭、最“对抗路”的互相夸奖。
凌栖迟:“你肩膀旧伤明明疼得厉害,刚才硬是没吭声,也没把我推出去挡锁链,算……算还有点担当。”
闻厌:“你明知那木柱是陷阱,扑上去之前还记得先跟我通气,没自作主张莽到底,比……比某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体修强点。”
他们每憋出一句“优点”,身上的锁链就透明一分,脚步也轻快一丝。起初还磕磕绊绊,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到后来竟也渐渐顺口起来,只是那内容听起来依旧像在互怼。
当凌栖迟绞尽脑汁,终于憋出那句:“你、你当年门牙漏风说话都不清楚的时候,在坊市看见我糖葫芦被抢,还、还知道冲上去帮我抢回来……”时——
“哗啦——咔嚓!”
两人身上的锁链发出一声清响,碎裂开来,化作点点黑色荧光,消散在空气中。
两名鬼差拍着大腿,一副“搞砸了”的模样:“哎呀!弄错了弄错了!判官笔勾错名了!你们俩这吵吵闹闹的,分明是前程未尽,阳寿未绝,根本没到同归于尽的份儿上!能返阳,能返阳!”
凌栖迟&闻厌:“……”现在才知道搞错了?!那刚才勒他们半天的账怎么算?
“不过嘛,”
鬼差补充道,指向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花海,“返阳路得自己走。穿过这片彼岸花海,找到‘生门’,才算真正回去。我等公务繁忙,告辞。”说完,两名鬼差身形一晃,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鬼差一走,两人这才有暇仔细打量眼前这片所谓的“返阳路”。
这一看,心头又是一沉。
漫山遍野,尽是血红欲滴的彼岸花。花茎粗壮如成人手腕,花瓣层层叠叠,繁密得不可思议。以凌栖迟的身高,站直了刚好与那怒放的花冠齐平,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涌动的红色波浪,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
而闻厌身量高挑,堪堪比这片花海高出一个头还带肩膀,视线能勉强越过摇曳的花顶,望见极远处与众不同的清光。
“生门应在那个方向。”闻厌抬手指向清光。
凌栖迟踮起脚,努力蹦跶了两下,视野里除了红还是红,连闻厌的衣角都快看不见了。
她没好气地一把拽住闻厌那破洞丧服的下摆:“你看得见路,等等我!我这儿跟掉进红色迷宫里没什么区别!”
闻厌低头,视线往下斜了四十五度,才能瞥见她的发顶。他嘴角勾了勾,又恢复那副欠揍的冷淡:“谁让你……”他顿了顿,把“长这么矮”几个字咽回去,换了个说法,“……身形如此灵巧。抓紧我衣角,跟紧。若再摔进花丛里,我可未必能及时捞你。”
话虽如此,他还是放慢了脚步,每走两步,便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遇到特别粗壮、纠缠在一起的花茎,他会用那如意将其拨开,留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凌栖迟跟在他身后,目光所及,是他被风吹起的、略显宽大的丧服后摆,以及他绷紧的背部线条。偶尔他停下拨开花茎,她收势不及撞上去,便能听见他压抑不住的闷哼。
还挺有意思的,一碰就发一声,像个玩偶一样。
“你走稳点,别晃!”她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嘴上却不肯饶人。
闻厌头也没回,声音透过花海传来,带着点微喘:“嫌晃?自己开路。”
两人就在这相互扶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微光方向前行。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四周除了风吹花叶的沙沙声,依旧寂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一道=呼救,从右侧花海深处传来:
“救……救命……花茎缠住了。谁来,拉我一把……”
凌栖迟耳朵一动,拽住闻厌:“有人!”
几乎是同时,从另外两个稍远些的不同方向,也隐约传来了类似的、断断续续的求救声!
闻厌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仔细辨听片刻,沉声道:“三名。灵力皆被禁锢,困于花茎缠绕之中,气息已十分微弱。”
他踮起脚,凭借着身高优势向西边眺望了片刻,对凌栖迟道:“西边十步左右,花茎已缠至一人腰际,花瓣几乎覆盖口鼻,有窒息之危。”
凌栖迟下意识想往那边冲,却被闻厌一把拽住手腕。
“你看不清路,贸然冲过去,只会一同被花茎缠住。”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我先过去,以如意开路,你留在此处接应。”
“我留在这?”凌栖迟看了看周围密不透风的红色花墙,又看了看闻厌,“你还能找回来吗?这鬼地方跟个迷宫一样。不行,我得跟着你。”
闻厌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跟紧,别乱碰。”
两人当即转向,朝着最近的那处求救声艰难行去。闻厌在前,挥动如意残柄,劈砍着坚韧的花茎,开辟出一条狭窄的路径。凌栖迟紧随其后,小心避开那些仿佛有生命般试图缠绕上来的花须。
然而,他们刚走出不到五丈距离,整片彼岸花海仿佛被惊动了一般,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无数粗壮的花茎如同苏醒的巨蟒,开始疯狂地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聚拢、纠缠,原本就狭窄的路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
“不好!”闻厌挥剑格开一条甩过来的花须,脸色凝重,“这花海……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