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说,那簪子是有人从半月湖里捞出来的,看着挺值钱,便拿去当铺换钱。因为簪子样式特别,做工又好,掌柜的便收下了。当时掌柜压了价。刘三想把它买回去送给自己的婆娘,但想买时,价格涨了十倍。刘三只好放弃,不过对这簪子印象深刻。我一听,立刻告诉婉儿妹妹。婉儿妹妹花重金,给赎了回来。”
众人听罢,皆是唏嘘不已。
这次刘三立了大功。
天色已晚,姐妹们各自散去,忘忧斋内只剩下宋雪凝与宋正卿兄妹二人。
“雪凝,对不起,我食言了。”宋正卿满脸惭愧。
宋雪凝摇了摇头,轻声道:“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渡亡舟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
良久,宋正卿才苦涩地开口:“每到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娘亲。这份思念实在太折磨人了。我想,若是忘了,或许就不会这么痛了。”
“哥,记忆,有甜也有苦。抹去了苦,那份甜,也便失去了根基。带着这份思念,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对父母最好的告慰。”
“言之有理。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想通。魏江的确渡化了世人,也渡化了我。”
兄妹二人心中的那片浓雾,也散开了。
与此同时,那些曾登上渡亡舟的人们,迎来了雀阴魄的回归。
失去的记忆正在恢复。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魂魄的损伤留下了难以抹平的痕迹。
他们时常头痛欲裂,精神恍惚。
但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却一点一滴地重新变得清晰。
罗府。
罗逸尘对着一幅早已泛黄的仕女图,泪流满面。
罗静姝推门而入,看到哥哥哭得像个孩子,心中亦是酸楚。
罗逸尘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脸上却露出微笑:“静姝,我记起她了。很痛,痛得快喘不过气来。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很踏实。能再次为她流泪,这种感觉真好。”
他看着妹妹,认真地问:“你说,没有痛苦的生活真的快乐吗?”
罗静姝想了想,答道:“唉,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挨过饿之后,才知道吃上一顿饱饭是多么快乐。”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隔日,柳崇文登门拜访忘忧斋。
他向宋雪凝感谢救命之恩。
“雪凝丫头,之前是老夫迂腐了,屡屡阻拦青儿和你们相处。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宋雪凝心中欢喜,连忙谦逊了几句。
但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凝重。
“雪凝,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伯伯请说。”
“那日在湖边,被怨气所惑之时,我恍惚间,想起了一些与你父母有关的旧事……”
宋雪凝心中猛地一跳,立刻追问:“我爹娘?是什么事?”
“我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你父母之死,似乎也与某段记忆有关。好像有人想让你父亲忘记什么事情;又好像是有人,想让你父亲记起什么事情。可具体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唉,人老了。”
虽然柳崇文没有提供更多的线索,但宋雪凝确信了一件事情。
她父母之死,绝不只是含冤辞官郁郁而终那么简单。
而柳祭酒敢告诉她这些,已经是冒了诸多风险。
她对此大为感激。
柳崇文又说:“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
“哦?何事?”
“京城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诗坛盛事——曲水流觞。雪凝,你也是饱读诗书,不妨来参加。”
宋雪凝对此事颇有了解。
城郊有一处皇家园林,名为芷兰苑,小桥流水,近水楼台。
众人坐在溪边,有木质托盘载着酒杯,从溪流上游漂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即兴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这就是所谓的“曲水流觞”。
文人雅士、名门闺秀汇聚于此,以诗会友。
往年的组织者都是国子监祭酒柳崇文。
一般男士临水而坐,谈笑风生。
女眷则坐在水榭之后,品评诗作。
不过也有胆大的女子,愿与男士坐在一起,展示诗书才华。
“此等诗坛盛会,我自然要去。”宋雪凝一口答应。
很快就到了曲水流觞这天。
宋雪凝与柳青、李婉儿、罗静姝等人坐在岸边。
她们不愿与才子们抢风头,只在一旁欣赏。
不过今年的诗会好像有些邪门。
宋雪凝等人在这里坐了两个多时辰。
放在以往,早已佳作频出。
可今天,一首好诗都没有出现。
那些翰林学士们,平常妙语连珠,今天却搜肠刮肚,只憋出几句平平无奇的陈词滥调,引得一片哗然。
场上有一位诗人,乃是太子侍读,平常倚马可待,七步成诗,可今天面对眼前春景,半晌无语。
最后闹了个大红脸,说什么“不胜酒力”,狼狈离开。
还有几位在京城颇有诗名的才子,皆是神思不属,灵感枯竭。
他们要么做不出诗,要么作出的诗句毫无文采,惹得众人啼笑皆非。也都推说喝多了,脑子糊涂,怪酒太有力气。
李婉儿用团扇掩着嘴,低笑道:“我看他们不是不胜酒力,是江郎才尽了吧?一个个魂不守舍似的。”
宋雪凝心中一动,想起渡亡舟抽取乘客魂魄之事。
柳崇文难掩失望之色。
恍惚之间,载着酒杯的木质托盘停在了一个书生面前。
这位书生一身青衫,洗得发白。
他身形单薄,面容清瘦,衣着寒酸。
“那是谁?”
“不认得,瞧着面生得很。”
“怕是哪家带来的陪客吧,这下可要出丑了。”
“别笑话别人了,你自己的诗准备好没?”
窃窃私语声四起。
不少人眼中都带上了看好戏的神色。
那书生有些紧张。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学生陈思源,见过诸位前辈。”
柳祭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既是轮到你了,便作一首吧。题目不限。”
陈思源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那份局促荡然无存,变得精光四射。
他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字字铿锵:
“《登高赋》!”
此言一出,不少人便暗暗摇头。春夏诗会,不咏春景,却作什么登高之赋,未免不合时宜,也太过狂妄。
然而陈思源刚刚念出两句,一众书生便鸦雀无声。
临万仞而骋目,瞰云涛之苍茫。
振青衿以长啸,挟天风而翱翔。
千山如戟破混沌,群星欲坠摇清光。
黄河九曲缠玉带,昆仑一脉横八荒。
昔者仲尼登泰山而小天下,太白踏天姥而斥霓裳。
非身高而视远,实心阔则气扬。
今我踏青云之梯,抚北斗之杓,欲摘辰曜缀敝裳,敢呼日月照肝肠。
观夫龙蟠虎踞,终归尘土;
帝阙王城,尽作丘墟。
唯江流不舍昼夜,松柏长立玄黄。
天地为炉炼金魄,春秋作刃刻沧桑。
丈夫生世当如是:
不折腰肢事权贵,宁焚肝胆照寒窗!
诗成掷笔惊雷起,墨泼千峰染夕阳。
他年若遂凌霄志,再唤银河洗九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