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狂喜,被顾文珏一句话冻结。
赵七脸上的笑容还僵着,他挠了挠头,满脸都是想不通:“顾大哥,你是不是烧窑烧糊涂了?这可是摇钱树的种子!是神仙给的宝贝!咱们自己不种,难道还送给别人?”
林颂宜也拉了拉程之韵的衣袖,忧心忡忡地开了口:“是啊文珏,这么好的东西,若是给了旁人,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顾文珏没有立刻解释。
他走到油灯旁,将灯芯拨亮了一些,昏黄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也让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清晰。
“嫂嫂,赵七,你们只看到了这棉花能织出好布,能卖大价钱。但你们想过没有,这天底下,靠织布卖布为生的人,有多少?”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赵七和林颂宜都愣住了。
“从种棉花的农户,到收棉花的小贩,再到纺纱的妇人,织布的工坊,染色的染坊,最后是遍布大雍各地的布庄……这背后,是百万人的生计,是无数豪门世家累积了百年的财富。”
顾文珏的目光扫过众人,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金山银山下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的耐火砖,只有官窑用得上,宋督造为了炼钢高炉,为了他的官帽子,他必须保着我们。可这棉花和纺车不一样。”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
“一旦我们的长绒棉和那效率高出八倍的纺车现世,就等于要砸掉这百万人的饭碗,要去刨那些豪门世家的祖坟!到时候,想让我们死的人,会从下溪村排到京城。一个宋督造,他保得住我们吗?不,他自己都可能被这滔天的浪潮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赵七听得后背一阵发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从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个小小的院子。
林颂宜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程之韵一直没有说话。
她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深知一种颠覆性的技术会给旧有的市场带去何等毁灭性的冲击。
顾文珏所说的,正是她刚才兴奋之下忽略掉的致命危机。
“你说的对。”程之韵终于开口,她迎上顾文珏的视线,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之前的狂喜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带着欣赏的锐光,“我们现在,就是抱着金块过闹市的三岁小儿。我们没有保护这块金子的力量。”
顾文珏见到她这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节,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所以,”他接着说道,“这第一批棉花,我们不仅不能自己种,还要大大方方地送出去。”
“送?”赵七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送给谁?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不。”顾文珏摇了摇头,然后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送给这天底下最尊贵,也最需要它的人。”
程之韵的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她和顾文珏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皇帝!”
“没错!”顾文珏的神情里,终于透出几分昔日京城贵公子的谋略与风采,“我们要把这‘海岛长绒棉’的种子,当成祥瑞,献给朝廷!”
赵七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林颂宜也完全懵了。
“咱们通过宋督造,将这百粒种子呈上去。”顾文珏的思路清晰无比,“宋督造因为耐火砖和三联窑的事,正是急于在圣上面前表功的时候。这份天大的功劳,他没理由不接。”
“一旦种子到了御前,圣上龙颜大悦,下令推广。那这棉花,就不再是我们顾家的棉花,而是‘御棉’!是朝廷的农事,是国之大计!谁敢伸手,谁就是与朝廷为敌,与天子为敌!”
“到时候,所有的风险,都由朝廷替我们担了。我们,安安稳稳地躲在后面,谁也注意不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七和林颂宜的脑中炸开。
他们呆呆地看着顾文珏,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这是何等的心计!
“可……可是……”赵七结结巴巴地问,“那咱们图啥啊?忙活半天,一万积分换来的种子,就这么送人了?咱们的纺车,也用不上了?”
“谁说用不上了?”
这次开口的,是程之韵。
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像一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她接过顾文珏的话头,将整个计划最核心,也是最赚钱的一环,给揭了出来。
“赵七你想想,这长绒棉的纤维,又长又韧。用咱们大雍现在那种老掉牙的纺车,能不能纺?”
赵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估计费劲。”
“不是费劲,是根本纺不了!”程之韵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能纺,那效率也低得令人发指!到时候,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出了‘御棉’,却发现没法把它变成线,更没法织成布,那帮朝廷大员们,会不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顾文珏含笑看着她,眼中满是赞许。
“到时候…”程之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兴奋,“我们再通过宋督造,把那‘珍妮纺纱机’的图纸,不,是把造好的样机献上去!”
“棉花是祥瑞,那能让祥瑞变成布匹的纺车,就是神器!圣上一高兴,会赏我们什么?”
赵七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黄金?田地?”
“不!”程之韵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要的不是这些死物。我们要的是朝廷的一纸凭证!”
“一张允许我们顾家,独家制造和贩卖这种‘珍妮纺纱机’的凭证!”
“到那时,全天下的布商,所有想用‘御棉’赚钱的豪族,都得乖乖地捧着银子,到我们下溪村来,求着我们卖给他们纺车!这,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
“借鸡生蛋!”赵七猛地一拍大腿,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激动得满脸通红,“不,这是借皇帝的鸡,生咱们自己的金蛋!顾大哥,程姐,你们的脑子是咋长的?这招实在是太高了!”
林颂宜也是一脸的震撼和崇拜,她看着眼前这对配合默契的夫妻,心中所有的担忧都化为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计划已经天衣无缝时,程之韵却又抛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文珏,你的计策很好,但还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顾文珏一怔:“哦?还差了什么?”
程之韵拿起桌上的一粒棉籽,在指尖轻轻转动。
“我们不能只依靠宋督造。他在工部说得上话,但在朝堂之上,人微言轻。这块肥肉太大了,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未必能帮我们争取到‘独家制造’的权力。我们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盟友,一个在朝堂上,真正能为我们说话的人。”
顾文珏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确实是他没考虑到的地方。
程之韵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海岛长绒棉’,虽然是好东西,但它也有弱点。根据系统的资料,它喜热喜湿,最适宜的种植地,在咱们大雍的南境。”
她看向顾文珏,缓缓说道:“而据我所知,三年前,被调去总管南境三州所有事务的那位封疆大吏,正因为当地瘴气横行,物产贫瘠,无法做出政绩而焦头烂额。他,是你父亲当年的门生故旧,对吗?”
顾文珏的身体猛地一震,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是说……两广总督,张敬之?”
“没错。”程之-韵将那粒种子放回他的掌心,“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宋督造这边,我们给他图纸,让他去圣上面前献宝。同时,我们要想办法,将这棉花的种植之法,以及它能给南境带来何等巨大利益的分析,送到张总督的手里。”
“一个在宫里敲边鼓,一个在朝堂上奏。一个为国之祥瑞,一个为南境民生。双重保险之下,这‘御棉’之事,才能万无一失。而我们顾家,才能真正坐稳这独家生意,成为谁也动不了的‘皇商’!”
顾文珏看着掌心那粒小小的种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目光灼灼,仿佛已经将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妻子,他只觉得,自己以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在今夜,被彻底颠覆。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粒种子紧紧攥在手心。
“好!”他重重地点头,“我这就去写信!一封给宋督造,一封……给张世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