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法华寺。
后院的地藏菩萨殿,香火比前殿冷清许多。
林清玄一身素色僧袍,长跪于地藏王菩萨的金身法相前,木鱼声声,经文低诵。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就那么站着,如同一柄出了鞘却引而不发的刀,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迫。
林清玄没有回头,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
“你不跪下拜一拜?”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求佛祖保佑你大仇得报。”
武胜的嗤笑在空旷的殿内格外刺耳。
“求他?”
“求他有用吗?能让我哥哥死而复生吗?”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林清玄身侧,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尊泥塑金身的菩萨。
“况且,我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不过是被限制了几天自由而已。”
“这点惩罚,算得了什么!”
林清玄停下敲击木鱼的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那你找我,所为何事?”
武胜收回目光,转向林清玄平静的侧脸。
“元觉佛子最近可曾听过一首童谣?”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空气中的弦越绷越紧。
“或者说,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首童谣。毕竟,它可是出自您府上三位堂妹,以及那位赵绿柳小姐之手。”
“能让这首歌谣传遍京城,人尽皆知,几位小姐的功劳,可真是天那么大。”
林清玄依旧闭着眼,跪得笔直。
“你在威胁我?”
“不。”
武胜断然否定。
“我不是威胁。我只是在提醒佛子,从你默许我复仇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人。”
“三公主那种败类,猪狗不如,人人得而诛之。我很佩服您家的几位小姐,她们是真正的身先士卒,敢为天下先!”
武胜不再看他,反而在殿内踱起步来,自顾自地低声吟唱,一点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璇玑殿,心眼偏,抢人夫,毁人缘。”
“书院郎,苦难言,不从她,命难全。”
“玉璧碎,神明怨,祸临头,看不见。”
“公主恶,百姓苦,老天爷,快睁眼!”
唱罢,他停下脚步,殿内重归死寂。
林清玄对着地藏菩萨重重叩首,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拂去膝上的尘土。
他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武胜。
“你漏了一个人。”
林清玄的眼神深邃,直直望进武胜的眼底。
“除了你刚才说的几个姑娘,不是还有你哥哥的意中人,张姚君吗?”
“你怎么没提她?”
武胜的身形猛地一僵,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弧度。
“有没有她,结果都是一样的。”
“‘璇玑殿,心眼偏,抢人夫,毁人缘’,说的是我哥武吉,也是在说她张姚君。”
“而‘书院郎,苦难言,不从她,命难全’,说的就是最近闹得满城风雨,那个被三公主打断手脚的寒门学子。”
林清玄的目光锐利如刀。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希望我帮你,应了后面那几句谶语吧。”
“‘玉璧碎,神明怨,祸临头,看不见’。”
武胜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色。
“佛子通透!”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后,站着无数和我一样,被三公主欺凌、被这腐朽皇权愚弄的百姓!”
话音未落,武胜双膝一弯,对着林清玄直直跪了下去。
这一跪,惊得殿角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
“我不拜那泥塑的菩萨!”
他抬起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
“我只求元觉佛子,普渡这众生危苦!”
林清玄垂眸看着他。
“若我不帮你,你会去告发我的家人吗?”
“绝不会!”
武胜斩钉截铁。
“几位小姐是先行者,是吾辈楷模!没有她们,三公主的滔天罪行至今无人敢捅破!”
“是她们划开了这天的一道口子,我们才有机会……把这天彻底撕烂!我要让所有人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藏着怎样的腐肉和恶疮!看看害死我哥哥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武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意与激愤交织。
“而且,三公主的恶行绝不止于此!她的野心之膨胀,简直令人发指!”
林清玄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尊悲悯世人的地藏王菩萨,久久不语。
殿内,唯有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
“那块玉璧,终究是死物。”
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碎了,不可惜。真正要紧的,是人心。”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是看皇上的心,对他这个女儿,是否也跟着碎了。”
他闭上眼,仿佛将满腹经纶的慈悲都压在了心底,再睁开时,只余下一片沉寂的决断。“
你们所为,若是大义……那祭天之日,玉璧若碎……”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便算……顺应天意。”
武胜闻言,重重叩首。
“谢元觉佛子的‘天意’!”
说完,他起身,再不拖泥带水,转身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
皇宫,照花台偏殿。
三公主璇玑被软禁于此。美其名曰,这里佛经环绕,能镇压她身上的“邪祟”。
鹂妃跪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妆都花了。
“陛下!娘娘!璇玑她是冤枉的啊!”
“她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才会做出那么多糊涂错事!您想想,璇玑从小就懂事,常常为了给您祈福抄经到半夜,她可是您这么多儿女里,最懂佛理的一个啊!她怎么可能乱开杀戒!”
鹂妃哭嚎着,一边拿帕子抹泪,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皇帝的反应。
“求陛下和皇后娘娘开恩,请萨满法师来为璇玑驱邪吧!”
皇帝余怒未消,一张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皇后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碗,心里却痛快到了极点。
好你个鹂妃,过去天天拿你那个“佛女”女儿当令牌,哄得皇上频频去你宫里。你膝下无子,却享着皇贵妃的尊荣,如今可算是吃到苦头了!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皇上,”她故作关切地说,“鹂妃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就请几个萨满进来,再让高僧念几段驱邪咒,看看效果。也好让妹妹安下心来。”
她才不信,几个萨满就能把璇玑那烂到骨子里的心性给改了。
皇帝冷眼扫向皇后:“你平日里不是最不齿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吗?今天怎么倒替那个孽女求起情来了?”
皇后立刻露出一副委屈又体贴的模样。
“臣妾这不是怕皇上您担心女儿嘛。”
她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毕竟,璇玑以前可是您的心头宝啊。”
“你给朕闭嘴!”
皇帝被“心头宝”三个字彻底引爆,猛地一拍桌子。
“什么心头宝!简直是讨债的恶缘!”
他气得来回踱步,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
“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弄干净些!早点找个人家把她配了!这女儿留来留去,最后留成了仇人!”
“是,陛下。”
皇后恭顺地应下,随即转向哭得梨花带雨的鹂妃,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端庄与关切,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妹妹放心,本宫一定亲自去挑‘最好’的萨满,”她特意加重了“最好”二字,语气温柔得令人发寒,
“务必将璇玑公主身上的‘邪祟’,驱除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