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林清玄被迎进堂屋,姨母一把将小满拽进了灶房的角落里。
小满确认堂屋里的人听不见这里的动静,这才附在姨母耳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异常坚定。
“姨母,来年初夏,我的身契就到期了。”
“我不会和世子府续约。”
姨母叽里呱啦的抱怨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朝堂屋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不续了?!”
“这……这佛子少爷都亲自陪你上门了,这还不明显吗?”
在她这种市井妇人看来,世家公子肯屈尊降贵,陪一个丫鬟探望穷亲戚,那简直是天大的信号,是把人放在心尖尖上了,怎么可能轻易放人走?
姨母的目光在自家外甥女身上来回打量,这才惊觉,小满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干瘦蜡黄的小丫头了。
她身姿窈窕,眉眼完全长开,清丽秀美中透着一股子沉静,竟有了几分她那早逝长姐年轻时的风韵。
可姨母转念又想到,对方是方外佛子,不入红尘,能给得了小满寻常女子所求的幸福吗?
她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乱成一锅粥。
“姨母,您干嘛这么看着我?”小满被她那探究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
“丫头,你铁了心要走,那佛子……他真能放你?”姨母的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忧心忡忡。
其实小满心里也打着鼓。
前路变数太多,谁也说不准。
但离开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分毫。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半点犹豫:“嗯,一定要走。”
姨母的目光在小满身上转了几圈,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愁云。
她拉着小满的手,摩挲着,低声道:“可……那毕竟是世子府,是佛子少爷啊……”她说到一半,又自己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唉,也是。咱们这种人家,进了那高门大院,顶天了是个妾。一辈子看人脸色,生了孩子都不能自己养,那样的日子……不受也罢!”
说到最后,她反手用力握住小满的手,眼神也变得清明而坚定:“对!走得好!咱们小满有手有脚,模样人品样样不差,还愁找不到个知冷知热的好儿郎?当个正正经经的当家娘子,不受那份委屈!”
小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哭笑不得。
“姨母,您怎么光想着给我找婆家?我出府,是想好好孝敬您和姨父的。”
她对这一世的姨母一家,是真心实意地感激。
穿越而来时,原主年幼体弱,在府中做最粗重的活,受尽了欺凌。
夏天热得浑身长满痱子,又痛又痒。
冬天一双手全是冻疮,又肿又裂,没一块好肉。
是姨母,每月都想方设法买通门房来看她,每次见到她受的苦,都心疼得掉眼泪。
自己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却还咬着牙省出钱,给她买当时极为金贵的痱子粉和冻疮膏。
相比之下,那个赌徒亲爹,拿着她卖身的银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何曾管过她的死活?
幸好这世道还有王法,女子成年后身契便可解除,她就能重获自由。
她绝不可能再让那个混账父亲,有机会摆布自己的人生!
“想再卖我一次,门都没有。”
小满在心中冷哼。
殊不知,她这句咬牙切齿的坚定心声,如同在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清晰地在屋外林清玄的心湖里荡开一圈涟漪。
他端坐着,目光微黯。
是了,回府之后,是该去祖母那里,看看那张束缚着她的身契了。
两人在堂屋里稍坐了片刻,姨父依旧没有回来。
小满见天色不早,便和林清玄起身告辞。
临走前,林清玄朝门外候着的石头递了个眼色。
石头立刻会意,转身从马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的礼盒。
各式锦盒、成匹的布料、包装精美的糕点……转眼间就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在府里吩咐石头准备东西,竟是为了这个。
姨母看着满院子的厚礼,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阵仗,这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豪门公子哥上门来下聘!
她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那辆低调却奢华的马车,已经缓缓驶离了小院。
马车行至巷口,果不其然,被一道褴褛的身影拦了下来。
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姚大。
他张开双臂拦在车前,脸上挤出悲痛欲绝的表情,对着车厢哭天抢地地嚎叫。
“小满!我的好女儿!爹知道错了!你就可怜可怜爹吧!”
林清玄察觉到小满瞬间蹙起的眉头,温声开口:“若不想见,我们直接过去。”
小满摇了摇头,眼神冷得像冰。
“不必。”
“我今天就同他说个清楚,免得他日后没完没了地纠缠讹人。”
她利落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径直走到那个浑身散发着酸臭气的男人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清晰。
“姚小满,早在十岁那年被你卖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我现在是世子府的丫鬟,跟你姚大没有半点关系。”
“你都有钱娶新媳妇了,怎么会穷死?少在我面前演戏!”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少来世子府门前惹是生非,高门大户想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劝你,收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坏心思!”
姚大一听这话,脸上的悲痛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无赖嘴脸。
“嘿!你个死丫头活蹦乱跳的,还敢咒自己死?”
“老子是你爹!这辈子都是!你想不认?没门!”
说着,他眼珠子一转,竟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地打起滚来,嘴里污言秽语地叫骂着,说小满不孝,攀了高枝就忘了本。
小满的眼神瞬间凌厉如刀!
她猛地上前一步,扬起手,“啪!啪!”两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甩在姚大的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把姚大给打懵了。
姚大愣神之际,就听小满说:“第一巴掌为10岁那年的姚小满,第二巴掌为老娘这些年做奴婢的辛酸,还撒泼打滚,做给谁看。”
他捂着火辣辣的脸,刚想破口大骂地跳起来,手腕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
石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眼神凶悍得像要吃人。
“敢动世子府的人?你活腻了!”
姚大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被石头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吓,又惧怕“世子府”这三个字背后滔天的权势,顿时怂了,脖子一缩,连个屁都不敢再放。
小满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再没多看他一眼,转身便回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肮脏。
林清玄看着她,淡淡问道:“解决了?”
小满点头,神色恢复了平静。
“暂时罢了。”
“这块狗皮膏药,为了钱,以后肯定还会再来。不过我在府里,他不敢明着闹事。”
林清玄沉默了片刻,车厢里安静得只听得见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音。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需要我帮你……彻底解决吗?”
小满依旧摇头,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
“不必。”
她掀起车窗的一角,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目光无比坚定。
“我的事,我自己能应付。”
通往自由之路上的所有绊脚石,她要亲手,一块一块,全部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