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村的欢迎仪式,比上回陈念从市里拿奖回来还隆重百倍。
解放牌大卡车还没进村,村口那挂早准备好的千响鞭炮就噼里啪啦炸开。
锣鼓队敲得震天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换上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裳,脸上抹着红纸,手里挥着不知哪儿扯来的野花。
整个下河村都疯了似的,高兴的不行。
卡车停稳,陈念刚从车上跳下来,一股热浪就把她给围住了。
“念念回来了!”
“咱们的状元回来啦!”
“快让俺摸摸,沾沾文曲星的仙气!”
一张张脸又土又狂热,一双双伸过来的手都带着泥味儿,让陈念有点懵。
她胸前那朵全市生产标兵的大红花已经被挤的有点变形。
老支书赵铁柱红光满面,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可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潮里。
陈念没理会这些。
她的眼睛穿过一张张激动的脸,瞅见了人群尽头那个拄着龙头拐杖站着的老人。
是奶奶。
陈念深吸一口气,拨开身前的人,一步步朝那个方向走。
她走的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心里。
闹哄哄的人群跟着她的步子,居然一点点没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
陈念走到陈秀英面前,当着全村人惊讶的目光,她一句话没说。
她只是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然后直挺挺跪了下去。
“砰!”
“砰!”
“砰!”
三个响头磕的又重又实,额头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奶奶,我回来了。”
她声儿不大,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跪比啥奖状啥荣誉都管用。
它像是在跟所有人说,不管她陈念飞多高走多远,她永远是奶奶的孙女,是下河村的陈念。
这个家的主心骨始终是眼前这个看着瘦小却撑起整个家的老太太。
陈秀英看着跪在脚下的孙女,浑浊的老眼头一回泛起点水汽。
她伸出那双布满褶子的手,轻轻扶起陈念。
“回来就好。”
“走,回家吃饭。”
当晚,下河村的打谷场上摆了整整二十桌流水席。
这是下河村几十年来最热闹也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辣粉。
那是用真正的秘制汤底做出来的,又酸又辣,香得勾魂。
村民吃得满头大汗嘴唇通红,可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陈念端着酒杯跟着奶奶一桌桌敬酒。
敬到角落里的一桌时,她的眼神顿住了。
桌子边上的影子里站着个人影,熟悉又陌生。
是她爹,陈建国。
他穿着一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旧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只是那花白的头发跟脸上藏不住的憔悴让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他不敢上桌也不敢靠近。
他就那么远远站着,像个外人,又贪婪又卑微的看着这热闹。
父女俩的眼神对上了。
陈建国看着女儿胸前那朵刺眼的大红花,看着她脸上自信从容的笑,脸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慌忙挪开眼,转身想躲回牛棚的影子里。
“爹。”
陈念的声音很轻,却像炸雷一样把他钉在原地。
陈建国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陈念端着一碗满满的酸辣粉走到他面前。
“你……尝尝吧。”
陈建国看着那碗粉,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又没啥情绪的眼睛,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他用那双还抖着的手接过那碗千斤重的粉。
宴席的最后,陈秀英站上临时搭起的高台。
她清了清嗓子,当众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是下河村食品厂扩建计划正式启动,由陈念担任总厂长。第二是下河村教育基金正式成立,村里所有孩子上学费用全包。最后,她看向陈念,声音洪亮。
“我们下河村不光要出状元,以后还要出更多的大学生!”
“念念去首都上学后,厂里的大小事务由我老婆子亲自盯着。谁要是敢偷奸耍滑动歪心思,别怪我手里的拐杖不认情面!”
老太太的声音在夜里回荡,带着一股谁也不敢不听的威严。
下河村的新秩序在这一刻被彻底定了下来。
高考状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十里八乡。
但对下河村来说真正的大事,是那两份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盖着红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一份是首都大学的,收件人陈念。另一份是省城大学的,收件人顾远洲。
当邮递员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将两封信送到陈家老宅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双喜临门!
这可是文曲星下凡跟祖坟上冒青烟的大喜事!
陈秀英把两份通知书郑重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跟供着宝贝似的。
村民们排着队一个个伸长脖子小心翼翼的看。
他们不识字,但那几个烫金大字跟那红印章让他们打心底里敬畏。
“这就是大学的通知书啊?比皇上的圣旨还气派!”
“念念和顾知青这下是真成龙成凤了!”
热闹过后是离别。
晚饭桌上,陈秀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布包推到陈念面前。
“这里面是五百块钱。”
“是你这次去省城签下的那些订单头款,是你自己挣来的。”
“拿着,去首都念书,别亏着自己。该吃吃该穿穿,别让城里人看不起。”
五百块钱!
这个数字让旁边的赵铁柱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十块钱。
陈念看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鼻子一酸。
“奶奶,我不要,厂里刚要扩建用钱的地方多……”
“拿着!”
陈秀英的语气不许犟嘴。
“你是咱们下河村的脸面,你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陈念只好收下,心里却沉甸甸的。
饭后,陈念在院子里洗漱,准备回屋温习功课。
一个黑影从牛棚那边不出声的走过来。
是陈建国。
他手里捧着个东西,用一块洗发白的蓝布包着。
他走到陈念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声音哑着。
“念念……这个……给你。”
陈念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打开蓝布,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鞋。
不是城里卖的那种时髦皮鞋,而是一双手工做的牛皮底帆布面的劳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