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百万两黄金的到来,如同一股裹挟着雷霆与风暴的金色激流,以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姿态,狠狠地冲入了长安城这片,本就因为非理性的狂热,而变得波涛汹涌的巨大湖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最初的几日,是狂欢的顶点。
在戴胄那充满技巧的“官方背书”之下,“太子殿下全力支持兴唐格物商号”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张本就被炒到了天价的“格物凭证”,其价值再次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向上飙升!无数之前还在犹豫,担心这场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投资者,在“太子”与“黄金”的双重担保之下,彻底放下了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将自己家族的最后一份储蓄都疯了般地投入到这场他们眼中那稳赚不赔的盛宴之中。
然而表面的狂欢之下,一股更加汹涌也更加理性的暗流却在那些真正立于长安财富金字塔顶端的最精明的大商人之间开始悄然涌动。
长安西市大唐最大的丝绸商人,同时也是皇家钱庄最大的储户之一的“郑氏商号”总号之内。
家主郑玄这位年过六旬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四十余年的老狐狸,正将自己关在密室之中,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长安城地图。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近一个月来,长安城内所有土地、商铺、矿山等“实体”资产的交易记录。
“家主,您看……”一名负责情报的管事指着地图上那些代表着关陇集团产业的区域,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赵国公府、宇文家、长孙家……他们疯了!竟然在悄悄地大规模抛售这些能下金蛋的祖产!尤其是城郊的那些良田,价格甚至比上个月还跌了半成!而他们套现出来的所有钱无一例外全都流向了……‘兴唐格物商号’!”
郑玄眯着他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昏昏欲睡的老眼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那张地图上缓缓地划过。最终停在了那支从凉州而来的“黄金运输队”的入城路线上。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缓缓地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穿透力,“太子殿下送回来的是什么?”
“是……是黄金啊。”管事有些不解。
“没错,是黄金!”郑玄的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刀锋般的精光,“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黄金!而不是一张可以随意增发的‘凭证’!”
“殿下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这些靠着一斤丝,一斗米积累起家业的商人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那就是‘格物’的真正价值,不在于那张纸炒到了多高的价格。而在于它能真真切切地从帝国之外,为我们带回来多少,像这样的黄金!土地!与财富!”
“那……家主,您的意思是……”管事似乎明白了什么。
郑玄猛地一拍桌子,那双昏花的老眼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从今日起!郑氏商号,手中所有的‘格物凭证’无论价格高低,分批秘密地给老夫全部抛售出去!一张不留!”
“套出来的所有现钱!给老夫全部用来收购那些被关陇的蠢货们当成垃圾一样扔出来的……良田!矿山!商铺!”
“他们不要!好!那老夫就成全他们!”
“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宴快要结束了。老夫要赶在那最终的杯盘狼藉到来之前,为郑家多抢下几块能真正填饱肚子的……肥肉!”
郑玄的决断并非个例。
在长安城内,那些真正依靠着实业起家,经历过无数风浪的顶级商人圈子里。一场与大众的狂热截然相反的“逆流”开始了。
他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悄然地从那虚无缥缈的“凭证”市场中抽身,转而用近乎于“抄底”的价格,疯狂地吞噬着那些被关陇集团为了维持泡沫,而忍痛抛售的最优质实体资产。
兴唐格物商号,密室。
气氛压抑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李治高坐于主位之上,他那张一向挂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却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
在他的面前,长孙冲以及以长孙安业为首的几名关陇元老正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殿下!不能再抛了!绝对不能再抛了!”长孙安业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将一本账簿狠狠地摔在了桌案之上!
“您看看!这才几天?!我们为了维持住‘凭证’那可笑的价格,已经卖掉了关中良田三万亩!东西两市旺铺一百七十间!甚至连我们长孙家在江南的那几座丝绸庄子都给赔进去了!”
“而这些被我们当成包袱甩出去的祖产,转眼就落入了谁的手里?!是郑家!是王家!是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太子的‘新贵’商人的手里!”
他指着长孙冲,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嘶吼道:“我们是在用我们自己的骨头,去喂饱一群未来,将会反噬我们的恶狼啊!”
长孙冲面对这位族叔的咆哮,脸色惨白,却依旧强撑着辩解道:“安业族叔!此言差矣!如今正是我们与太子,决战的最后关头!只要我们能再坚持一下,将这个泡沫维持到大到连陛下都无法收拾的地步!到那时我们失去的这一切,都能百倍千倍地拿回来!”
“拿回来?!”长孙安业,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拿什么拿回来?!用那张除了我们自己之外,已经没人再相信的废纸吗?!你们还没看明白吗?!太子的那一百万两黄金,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彻底稳住了‘实体’的价值!而我们正在疯狂地抛弃这艘,唯一能让我们在风暴中保命的‘大船’!却要去登上由我们自己亲手凿穿了船底的‘纸船’!”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之前还支持李治的勋贵们,都陷入了深深的动摇。
他们终于从那疯狂的赌徒心态中清醒了过来。
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李治看着眼前这几乎要当场哗变的局势。
他知道。
必须做出抉择了。
退缩?
不!
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龄,阴冷而又决绝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整个密室。
“诸位族叔,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们的计划没有错。”
“错的只是我们低估了我那位好大哥,那匪夷所思的赚钱能力。”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于疯狂的精光,“这也恰恰给了我们一个,将他彻底置于死地的最好机会!”
“既然他要玩。那我们就成全他!”
“传我之令!”他对着长孙冲,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皮发麻的指令!
“从明日起!兴唐格物商号将我们手中,最后也是最值钱的实体产业——遍布全国的铁矿、铜矿,以及关陇所有的煤山!全部挂牌出售!”
“而且只准卖给与太子关系最密切的商人!比如那个最近蹦跶得很欢的郑家!”
“我们要用这些,他发展‘格物’最离不开的命脉资源,来榨干他和他的盟友们手中那最后一滴血!”
“用套出来的这笔史无前例的庞大资金!去完成最后的布局!”
就在晋王府的密室之内,李治如同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整个关陇集团的未来,都狠狠地押上了那张名为“格物凭证”的赌桌之时。
长安西市,那家毫不起眼的“波斯珍宝行”的后院里,一场更加隐秘也更加致命的戏剧正在悄然上演。
粟特商人康苏密,正悠闲地品尝着一杯来自拂菻的葡萄酒。
他的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和气生财的微笑。
而在他的面前,那张由名贵金丝楠木打造的会客桌旁,坐着的却是几名神情焦躁,如坐针毡的关陇世家旁支管事。
“康苏密掌柜,”一名管事擦了擦额头的汗,陪着笑脸说道,“您看,我们家主公也是诚心想卖。这……长安城南,三百顷的上等水浇地,搁在半年前那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现在我们只要……只要二十万贯!这真的是最低价了!”
康苏密不紧不慢地放下酒杯。
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明无比的眼睛,扫了对方一眼,慢悠悠地说道:“张管事,此言差矣。如今这长安城里最值钱的是什么?是‘格物凭证’!人人都拿着真金白银去抢那一张纸。你这地再好,它能生出‘凭证’来吗?它不能。”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十五万贯。一口价。而且我不要地契,我要活契。你家主公若是有朝一日发了财,随时可以用原价再把地赎回去。如何?”
那张管事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大喜过望!
“活契?!康掌柜,您……您说的是真的?”
他本以为这次是来割肉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仗义”肯签“活契”!这简直就是一笔毫无风险的短期贷款啊!
“君子一言。”康苏密微笑着点了点头。
“成交!成交!”
那张管事千恩万谢地签下了契约,拿着那十五万贯的皇家钱庄交子,兴高采烈地离去了。他要赶紧将这笔钱投入到“兴唐商号”那,一天一个价的伟大事业之中。
而当他走后,康苏密身旁,一名同样是粟特人打扮的年轻副手却忍不住低声问道:“大掌柜,属下不明白。我们为何要签‘活契’?这岂不是给了他们日后反悔的机会?”
康苏密闻言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如同老狐狸般的笑声。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依旧狂热的人群幽幽地说道:“赎回去?呵呵……你觉得,一个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投入到一场必将倾家荡产的赌局之中的赌徒。他还有机会活着走下那张赌桌吗?”
“我们签下‘活契’。一是为了麻痹他们,让他们感觉不到痛,让他们能更心安理得地将这些祖产,交到我们的手上。二也是为了日后当那场大雪崩到来之时,我们能站在‘仁义’的道德制高点上。毕竟我们只是‘好心’地借钱给他们周转。是他们自己将钱输光了赎不回地。与我们何干?”
那年轻副手,听得是目瞪口呆,后背一阵发凉。
这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真正手段!
“殿下高明啊……”康苏密看着东方,那皇宫的方向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
自从接到李承乾那八个字——“金蝉脱壳,南下弄潮”的密令之后。他便立刻展开了这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资本运作。
他表面上依旧是,“兴唐商号”最狂热的追捧者。每日都会在公开的市场上一掷千金,用极高的价格购入少量的“格物凭证”,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市场,不断地注入着虚假的信心。
但在暗地里,他却利用手中那笔来自于高昌,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窒息的巨额财富,通过数十个早已在全球商路中建立起来,看似毫不相干的账户,如同一条潜伏在深海之中的贪婪巨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那些被长孙集团,为了套现而忍痛抛售的最优质的最核心的实体资产!
长安城郊,那成千上万顷的良田。
东西两市那位置最好人流最旺的核心商铺。
甚至是远在江南那些世代相传可以日进斗金的桑园、茶山、盐井……
这些在李治和长孙无忌眼中,只是为了换取最后赌资的“累赘”。
却在康苏密的手中以一种近乎于“白送”的价格,悄然地完成了其最终所有权的转移。
而就在李治刚刚下达了那道要抛售所有矿产资源的疯狂指令之后。
康苏密便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他的眼中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璀璨精光!
这场由他主导的饕餮盛宴,那最后一道也是最肥美的一道大餐,终于要上桌了!
“传令下去!”他对着身旁的副手下达了指令,“动用我们所有可以动用的资金!不惜一切代价!将关陇集团手中,所有的矿山尤其是铁矿和煤山,全部给殿下拿下来!”
“这才是‘格物’的根!是殿下那支无敌大军的真正命脉!”
“只要将这些握在手中。长安城内那些所谓的‘金融’,不过是一场随时可以被我们亲手掐灭的……笑话而已!”
在完成了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笔资产收购之后。
康苏密在长安的使命,已经基本结束。
是时候执行太子殿下那道,更加让他感到热血沸腾的命令了——“南下弄潮”。
他以“开拓南方香料贸易”为名,开始将手中已经完成了“实体化”的巨额财富,通过皇家钱庄的渠道,如同涓涓细流一般,不动声色地转移至遥远的广州、泉州等南方港口。
同时,他派出了自己商会之中最得力,也最善于与“人”打交道的手下,带着海量的黄金,奔赴南方。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便是去收购一切与“航海”相关的产业!
去用最高的薪酬,招募整个大唐所有最有经验的远洋水手!
用最优厚的条件,请出那些早已赋闲在家世代相传的造船工匠世家!
买下那些占据着最佳出海口的荒芜码头!
他要在长安城这边的“大戏”,正式落幕之前便提前为太子殿下那还无人知晓的更加宏伟的“大航海时代”准备好第一块最坚实,也最无可匹敌的黄金基石!
就在长安的资本暗流,已经因为矿产资源的易主而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之时。
一场由康苏密在离开长安之前,精心策划的最后的“烟幕”,也悄然在这座早已被贪婪和狂热,彻底淹没的城市里升腾而起。
西市那家本就因为汇聚了各种西域奇珍,而备受追捧的“波斯珍宝行”,突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挂出了一块巨大的宣传牌。
牌子上用鎏金的大字,写着一行让所有人都感到新奇无比的广告语:
“天竺神物,‘白叠花’,柔软胜丝绸,保暖逾棉絮,太子殿下御赐之宝,西市独家发售!”
所谓的“白叠花”,正是这个时代对“棉花”的称呼。
在牌子的下方,几名身着异域服装的貌美胡姬,正向着来往的行人,展示着一匹匹雪白、柔软、质地精良的“棉布”,以及一团团如同天边云朵般,洁白而又蓬松的优质棉花。
起初,人们还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围观。
然而当一些真正懂行的大户人家的管事和布料商人,上前亲手触摸了那棉布的质感之后。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如同见鬼一般的震惊表情!
“天啊!这……这是何物?!竟……竟真的,比我们江南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柔软亲肤!”
“而且你们看它的纹理如此致密!保暖性恐怕远在那些又贵又臃肿的皮裘之上!”
更让他们感到疯狂的是这家商行为这种“神物”所定下的价格!
一匹足以做一件成人冬衣的棉布,其售价竟然仅仅只是同等尺寸丝绸的……十分之一!
这个消息瞬间便引爆了整个西市!
而就在此时,一些早已被东宫收买的说书人,也开始在各大茶馆酒肆恰到好处地讲述起了一段关于太子殿下的“新传奇”。
故事里,将太子殿下描绘成如同神农尝百草一般的“格物之神”。
说他是如何在遥远的凉州,偶然得到了这种“白叠花”的种子。
又是如何通过“格物”的智慧改良了土壤,使其在北方的苦寒之地也能开花结果。
故事的高潮,则是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呕心沥血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效率提升了百倍的“新式纺织机”!以及一种可以轻松地将棉花与棉籽分离开来的“脱籽神器”!
故事的结尾,那说书人更是用一种充满了煽动性的语气大声感叹道:
“诸位你们想一想啊!有了此等神物,有了太子殿下的神机!从此以后,我大唐的百姓冬天再也不用挨冻受苦!我大唐的将士在边疆,也能穿上这既保暖又轻便的棉甲!”
“这‘格物’之道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这分明是泽被苍生,利在千秋的无上功德啊!”
这是一场策划得天衣无缝的顶级商业与舆论炒作!
这个消息,对于那些早已在“格物凭证”这场赌局中杀红了眼的赌徒们而言,无异于一剂让他们彻底丧失所有理智的终极药!
“我的天!‘格物’不仅能炼钢,能造炮,现在竟然连纺织穿衣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能‘点石成金’?!”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格物’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我们挖掘出来!它还有无穷无尽的上涨空间啊!”
“买!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再买入‘格物凭证’!”
最后一批还在犹豫,还在观望的最顽固,也是最庞大的资金在“棉花”这个充满了无限想象空间的“新概念”的刺激之下,终于被彻底吸引了进来!
整个长安的财富,在这一刻几乎被完全地不可逆转地吸入了“格物凭证”这个,巨大而又贪婪的金融黑洞之中!
晋王府,书房。
李治正静静地听着长孙冲,那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的汇报。
“殿下!成了!彻底成了!”长孙冲的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那‘棉布’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就连宫里的一些娘娘,都派人出宫来抢购!‘格物凭证’的价值已经被推到了一个我们,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疯狂高位!”
“根据我们的估算,整个关中超过七成的世家,八成的商人乃至于近半数的富裕百姓,都已深陷其中!如今这已经不是我们一家的事了。这是整个大唐的事了!”
“只要我们现在将这根弦绷断。那……那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关中都将为之陪葬!”
李治缓缓地从书案之后站起身。
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那万里无云的碧空。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在布下绝杀之局后,计谋得逞的最后的冰冷笑容。
他知道。
时机已到。
他对着长孙冲下达了他早已演练了无数遍的最终指令。
“传令下去。”
“三日后,便是钦天监预测的日食之期。”
“古人云,天狗食日,国之大凶。届时民心必将惶惶不安。”
“那便是我们收网之时!”
“就在日食发生的那一刻。将我们手中所有的‘格物凭证’,不计成本地全部抛向市场!同时关闭兴唐商号所有的兑换窗口!”
“我要让那轮被天狗吞噬的太阳,成为我那位好大哥,那场黄粱美梦的最终……葬礼!”
一场由“棉布”所点燃,虚假的金融狂热。
与一场由“火炮”所铸就的,真实的军事胜利。
即将在三日之后那天地无光的日食之日。
于长安城这座,早已被贪婪与谎言所彻底淹没的巨大舞台之上。
以一种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
猛烈地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