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江水畔
寒雾,如一张弥天巨网,笼罩着冻结的淮水。
河面不再奔流,而是覆着一层灰白色的薄冰,冰下暗流呜咽,如同万鬼低泣。
两岸枯黄的芦苇,在凛风中瑟瑟发抖,挂满了冰冷的霜棱。
江北岸,是无边无际的黑色营垒。
慕容燕国的龙旗与各色将旗,在寒风中僵硬地翻卷,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营垒连绵,依地势起伏,如同一条蛰伏的黑龙。
其狰狞的头颅,正对着南岸,那片朦胧的土地。
刁斗声声,巡逻的骑兵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铁甲上凝结着一层寒霜。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柴烟以及一种钢铁特有的冰冷腥气。
中军大帐,硕大如宫殿,以厚毡覆顶,周围站着,持戟而立的“鬼面郎卫”。
他们脸覆蝾螈纹铁面,眼神透过眼孔,空洞地望向南方,如同没有生命的陶俑。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侵入的寒意,却驱不散那凝重的气氛。
慕容恪踞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胡床上,并未着甲。
仅是一袭玄色常服,领口袖边绣着暗金的云纹。
他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惯常的、如同覆盖着,天山积雪般的沉静。
此刻却似乎,被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所侵扰。
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目光落在面前巨大的沙盘上。
沙盘上,长江以南,建康周遭的山川、水道、城郭、营垒,被精细地标注出来。
代表燕军的黑色小旗,如狼牙般密集于北岸。
而代表冉魏的赤色小旗,则龟缩于建康及几处紧要关隘。
如同几簇,在寒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火苗。
“大司马,”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寂静。
说话的是大将慕舆根,他脸上伤疤纵横,但腰背挺直如松,声音如同破锣。
“将士秣马厉兵已有半月,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踏破淮水,直捣建康!”
“如今江水半封,正是天赐良机,若待来年春暖冰融,又要多费周章。”
他的话语带着血与火的灼热,让帐内几名悍将的眼神,都亮了起来,跃跃欲试。
慕容恪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声音平静无波。
“慕舆将军求战心切,本王知晓。然,冉闵非疥癣之疾,乃心腹之患。”
“建康城高池深,彼辈据江而守,抱定死志。”
“我军若仓促渡江,背水而战,恐为其所乘。”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建康的位置,“猛虎濒死,犹能噬人。”
“我等当以泰山压卵之势,寻其破绽,一击毙命。而非与之浪战,徒耗精锐。”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中诸将,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传令各部,继续打造舟船,加固浮桥基座。”
“斥候加倍,我要知道,南岸一草一木的动静。”
“同时,散播谣言,言我大军不日即将总攻,乱其军心。”
“末将遵令!”众将齐声应诺。
虽有慕舆根等少数人面露不甘,但无人敢质疑,慕容恪的决定。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风尘仆仆、皮袄上结满冰碴的传令兵,被亲卫引了进来。
他扑倒在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赤羽的军报。
声音因寒冷和急促而颤抖:“报!大司马,河北八百里加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赤羽军报上。
插赤羽,意味着最紧急的军情,通常关乎生死存亡。
慕容恪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脸上那丝阴翳,似乎浓重了些。
他放下玉珏,接过亲卫转呈的军报,拆开火漆,缓缓展开。
信纸是邺城特制的,厚韧桑皮纸,带着北地特有的干燥气息。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有力,出自留守邺城的太傅,慕容评之手。
慕容恪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帐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炭火盆里,噼啪的爆响,显得格外清晰。
信中的内容,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帐。
“……并州刘显,纠集匈奴残部,得羌、氐野种响应。”
“聚众数万,已破上党,掠太原,兵锋直指壶关!”
“贼势猖獗,沿途坞堡多遭屠戮,声称要‘复匈奴之旧业,雪杀胡之深仇’……”
“邺城震动,流言四起……又,北疆斥候探得,柔然汗国郁久闾可汗有异动……”
“其游骑已出现在长城沿线,似有南下牧马之意……”
“河北兵力空虚,各处捉襟见肘,老臣虽竭力弹压,然恐独木难支……”
“恳请大司马速做决断,若后方有失,则前功尽弃矣……”
慕容恪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白玉面具。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却让帐内所有将领……
包括桀骜的慕舆根,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慢慢将信纸折好,放在案上,动作依旧从容,仿佛那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对那传令兵挥了挥手,“下去歇息吧。”
传令兵如蒙大赦,叩首后踉跄退下。
帐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只有炭火在燃烧,发出细微的声响。
将领们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与不安。刘显匈奴叛乱!
柔然异动!后方起火!这任何一个消息,都足以动摇军心,何况是接踵而至?
慕容恪缓缓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羊皮地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代表长江的蜿蜒曲线,越过标注着“建康”的那个点。
一路向北,越过黄河,最终落在了并州,以及幽燕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他的霸业,他踏平江南、混一宇内的宏图,仿佛已经触手可及。
冉闵被他困在江东,如同瓮中之鳖,只待他收紧绳索。
只要渡过这江水,拿下建康,则南方大势定矣。
届时,挟一统南北之威,回师扫荡群雄,天下谁与争锋?
然而,此刻,来自北方的阴影,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刘显,这个丧家之犬,竟敢在他背后捅刀!
还有那如同草原上,贪婪鬣狗般的柔然人,也想来分一杯羹!
他若置之不理,继续南征,邺城可能危险,河北根基可能动摇。
一旦后方糜烂,粮道被断,他这数十万精锐大军……
就将成为,漂泊在江南的孤军,进退失据,后果不堪设想。
冉闵绝非善类,绝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他若分兵回援,则南征之势必然受挫,冉闵获得喘息之机,必将死灰复燃。
此次倾国而来,若不能尽全功,下次再想组织如此规模的南征,不知是何年何月。
而且,分兵多少?派谁回去?能否迅速平定叛乱,震慑柔然?这些都是未知数。
慕容恪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久久未动。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理智与野心,风险与机遇,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那封来自北方的军报,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
投入他原本如镜湖般,清晰的战略布局中,激起滔天巨浪,搅乱了一切。
第二幕:血残阳
南岸,建康。与北岸肃杀严整的,燕军大营相比。
建康城更像是,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着獠牙的困兽。
城墙之上,布满了战争留下的痕迹。
焦黑的火燎印记,破损的垛口,干涸发黑的血迹。
守城的兵士倚着城墙,大多面带菜色,眼神中交织着疲惫、麻木。
以及一种深藏的绝望,握着兵器的骨节,却因用力而发白。
“武悼天王”冉闵,独立在朱雀门,高大的城楼之上。
他未戴头盔,乱发在寒风中狂舞,如同黑色的火焰。
身上那套,曾经耀眼的明光铠,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多处甲叶变形、脱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战袍。
他双手按在,冰冷的垛口上,眺望着北方那连绵无际的敌营,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寒雾,看清对岸那个,一生之敌的动向。
江水渐冻,意味着慕容恪随时可能发动总攻。
建康已被围近一月,城内粮草日蹙,箭矢消耗巨大,士气低迷,每一天都在煎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略带虚浮,是内政总管褚怀璧。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外面罩了件不合身的皮袄,脸颊深陷,眼窝发青。
嘴唇因缺水而干裂,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折的清明与冷静。
“天王,”褚怀璧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今日粮仓,盘点的数目……”
“若按目前配给,尚能支撑……二十三日。”
他递上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暗红色的“人油墨”书写,显得格外刺目。
冉闵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二十三日……慕容恪会给朕,二十三日么?”
褚怀璧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臣已命‘尸农司’周稷,加大‘血田’肥力。”
“并在流民营中,再次筛查……或可再得些许存粮。”
他的话语平静,但提及“筛查”二字时,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意味着又将有一批,被判定为“无用”的老弱,被秘密划入“肉畜籍”。
他们的生命,将成为维持军队,以及城池运转的、冰冷的数字。
“杯水车薪。”冉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铁石般的坚硬。
“告诉周稷,不必顾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能多撑一日,便是功绩。”
“是。”褚怀璧应下,顿了顿又道,“方才‘鬼车’送来密报……”
“北岸燕军,仍在大量打造舟船,加固浮桥,斥候活动频繁。”
“慕容恪……似乎仍在为渡江,做全力准备。”
冉闵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褚怀璧:“你信吗?”
褚怀璧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慕容恪用兵,向来讲究‘势’。”
“以正合,以奇胜,如此大张旗鼓,不似其风格。”
“臣以为,此乃疑兵之计,意在迷惑我军,或……其内部,另有变故。”
冉闵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和朕一样,屁股后面也不干净。”
“河北那些匈奴残余,还有塞外的柔然汗国。”
“会眼睁睁,看着他倾巢南下,掏空老巢?”
他走到城楼内侧,俯瞰着城内景象,残破的街巷,拥挤的窝棚。
袅袅升起的稀薄炊烟,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他在等,朕也在等,看谁先撑不住,看谁的背后先起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马道传来。
只见一身戎装、却难掩憔悴的乞活军统帅李农,带着一股寒气快步走来。
他左臂的断腕处,包裹着厚厚的麻布,渗着暗红的血迹,仅存的右手紧握成拳。
“天王!”李农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压抑的愤怒。
“刚接到江北‘飞鸢密线’,冒死传回的消息!慕容恪的后方,出大事了!”
冉闵和褚怀璧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李农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并州刘显,那个匈奴杂种,反了!”
“聚集了好几万人,已经打下了上党,正在攻打壶关!”
“还有,北边的柔然人,也蠢蠢欲动,骑兵已经出现在长城附近!”
“慕容恪的老巢邺城,现在怕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冉闵和褚怀璧心中,激起狂澜。
冉闵仰天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充满了快意与狰狞。
“哈哈哈!好!好一个刘显!好一群柔然野狗!”
“慕容恪,朕看你还能在南岸,安稳几日!”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看向李农和褚怀璧:“这是天赐良机!”
“慕容恪必定要,分兵回援!我军反击的时刻,到了!”
李农独臂一挥,激动道:“天王明见!”
“末将请令,一旦发现燕军后撤,立即率乞活天军出城追击,痛打落水狗!”
褚怀璧却显得冷静许多,他沉吟道:“天王,李将军,此确是天赐良机。”
“然,慕容恪非比寻常,即便撤军,也必安排周全,留有后手。”
“我军贸然出击,恐中其埋伏,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出,所有斥候。”
“严密监视,北岸燕军动向,确认其是否真的撤军,以及撤军的规模、路线。”
“同时,城内加紧整军备战,囤积突袭所需粮草器械。”
“待其真正露出破绽,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
冉闵点了点头,褚怀璧的冷静分析,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降温。
“怀璧所言有理,慕容恪用兵如神,不可不防。”
“李农,你亲自去安排斥候,我要知道对岸,每一支军队的调动情况!”
“褚怀璧,城内整军、粮草事宜,交由你全权负责。”
“尤其是‘幽冥沧澜旅’,随时准备沿水路,配合行动!”
“臣遵令!”两人齐声应道,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北方的阴影,对于慕容恪,是致命的威胁。
对于困守孤城的冉魏,却是一线撕破黑暗的生机。
第三幕:暗流涌
与长江前线的肃杀、建康城的压抑不同。
慕容燕国的邺城,此刻弥漫着,一种惶惑不安的气氛。
虽然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市集依旧喧闹。
但往来行人脸上,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惊疑与仓惶。
酒楼茶肆中,窃窃私语声不绝。
各种关于并州叛乱、柔然南下的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悄然传播。
太傅慕容评的新府邸,位于邺城最繁华的铜雀大街旁,朱门高墙,戒备森严。
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阁香薰,丝竹隐隐,与外界的紧张格格不入。
慕容评一身紫袍便服,肥胖的身躯深陷在,铺着厚厚绒垫的檀木椅中。
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暖手铜炉。
他面前摆着一桌珍馐美馔,但显然胃口不佳,只是偶尔用金箸,拨弄一下菜肴。
他那张保养得宜、却难掩浮肿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愁容。
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闪烁着焦虑与算计的光芒。
“太傅,如今并州糜烂,北疆告急,邺城人心浮动,还需您老拿个主意啊。”
下首坐着一位,心腹幕僚,低声进言。
慕容评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忧国忧民。
“唉,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大司马远在江北,鞭长莫及。”
“老夫坐镇中枢,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与大司马所托。”
他放下暖炉,拿起旁边小几上的,那把小巧的金玉算盘,无意识地拨弄着。
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刘显贼子,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可虑者,乃是柔然。”慕容平压低了声音。
“那些草原上的狼崽子,鼻子灵得很,闻着点腥味,就扑上来了。
“若真让他们,突破长城,蹂躏幽冀,则我大燕颜面何存?根基动摇啊!”
他顿了顿,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
“如今邺城,兵力空虚,各地郡兵,不堪大用。”
“若要平叛御虏,非调动大司马麾下精锐不可。”
“可……大司马志在吞魏,此刻让他回师,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既有对国事的担忧。
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慕容恪功高震主的忌惮。
以及或许……希望前线战事受挫,以凸显他,坐镇后方重要性的小心思。
“太傅所虑极是。”幕僚附和道,“然,若后方不保,前线大军便成无根之木。”
“依在下愚见,当务之急,是立刻以朝廷名义,八百里加急。”
“将河北危局,详陈大司马,请其速派大将,分兵回援,以安人心,以定大局。”
慕容评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了一下,眼中光芒闪烁,派人回去求援,是必然之举。
但派谁回去?派多少兵力?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派回去的人,若是慕容恪的心腹,会不会影响,他在邺城的权势?
派回去的兵力太多,会不会导致慕容恪南征失败,自己来承担“掣肘前线”的骂名?
派回去的兵力太少,又能否平定叛乱,抵御柔然?
他肥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了几下,仿佛在计算着,某种利益得失。
最终,他停下了动作,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立刻草拟奏章,不,是起草给大司马的,紧急军情文书!”
“用词要恳切,局势要渲染得,危急万分!”
“就说……就说,刘显已威胁邺城,柔然游骑,已入寇幽州。”
“河北局势,一发千钧,请大司马以社稷为重。”
“速派……嗯,就派慕舆根将军,率五万,不,八万精兵火速回援!”
他选择了慕舆根,一位勇猛但并非慕容恪最核心嫡系、且与他关系尚可的将领。
八万兵力,既显示了局势的严重性,又不至于抽空,慕容恪的南征主力。
算是他,精心计算下的,一个“平衡”方案。
“还有,”慕容评补充道,声音更低。
“以我的名义,私下给慕舆根将军,去一封信。”
“言明,邺城物资调配之艰难,让他……”
“稳扎稳打,切勿贪功冒进,一切以,保住河北根本为重。”
这话里的潜台词,慕舆根自然明白,那就是平叛可以……
但不要损耗他,慕容评掌控的资源,也不要太快平定叛乱,
免得显得他,慕容评无能,或者让慕容恪太快腾出手来。
“是,太傅,属下这就去办!”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慕容评看着幕僚,离去的背影,重新拿起暖手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脸上的愁容并未散去,但嘴角却隐隐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北方的阴影,对他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机遇。
只是,这机遇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
仿佛那是他,在这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邺城的暗流,在这位“贪狼太傅”的算计下,变得更加汹涌难测。
第四幕:决断时
北岸,慕容恪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慕容恪独自一人,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
炭火盆里的火光跳跃着,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
随着火焰的晃动,而摇曳不定,仿佛他内心挣扎的写照。
案几上,除了那封来自邺城的赤羽急报,又多了几封新的密信。
有来自幽州边镇的,确认了柔然游骑确在长城沿线出现,规模不详,但敌意明显。
有来自并州逃难士族的,泣血陈述刘显匈奴军的残暴,壶关危在旦夕。
还有一封,是慕容评以私人名义,写来的。
字里行间,充满了“忧心如焚”和“期盼王师速归”的急切。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北方,真的出大事了。
他慕容恪的根基之地,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
帐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在厚厚的毡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风声,听在慕容恪耳中,仿佛夹杂着,并州难民的哭喊。
夹杂着柔然铁骑的马蹄声,夹杂着邺城士庶,惊恐的私语。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长江的波涛。
是建康的城垣,是冉闵那双桀骜不屈、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渡过,这条大江……
他几乎能触摸到,那混一宇内的无上荣光。
那是他,慕容恪,作为一代战神,毕生追求的功业巅峰。
然而,另一幅画面强行插入,烽火连天的并州,狼烟四起的北疆。
以及龙城皇宫中,他那皇帝兄长慕容俊猜忌、焦虑,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满的眼神。
慕容评的私信中,那看似恭敬,实则隐含逼迫的措辞,他也读得懂。
后方不稳,前方如何能,安心作战?
若河北有失,他慕容恪即便拿下整个江南,又有何意义?
不过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了。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
慕容恪低头,发现自己手中那枚,一直把玩的温润玉珏。
竟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盯着那道裂痕,看了许久。
仿佛那是他完美战略上,出现的第一个,也是无法弥补的瑕疵。
终于,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中,带着多少不甘,多少遗憾,多少英雄扼腕的无奈,唯有他自己知晓。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犹豫、挣扎……
乃至那一丝,深藏的痛楚,都已消失不见。
重新恢复了,那种天山积雪般的冷冽与沉静。
他转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诏令绢帛。
取笔、蘸墨,他的动作,稳定而有力,没有丝毫颤抖。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响起,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慕舆根为主将,慕容绍为副将,率本部八万精骑。”
“并幽州突骑两万,即刻拔营,轻装简从,火速北返。”
“一路由慕舆根节制,驰援并州,平定刘显之乱。”
“一路由慕容绍统领,加强邺城防务,并协防北疆,监视柔然动向。”
他没有选择全部撤回,也没有选择最核心的将领,慕舆根勇猛,足以对付刘显。
慕容绍是宗室后起之秀,让他回援邺城……
既能增强防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慕容平的势力。
留下主力,由他亲自统帅,继续对南岸的冉闵,保持高压态势。
这是他在残酷现实下,所能做出的最优化、也最无奈的抉择。
“再令:”他继续书写,语气依旧平淡。
“其余各部,严守营垒,多布疑兵,旌旗照旧,刁斗如常。”
“南岸斥候,活动加倍,制造我军,即将大举渡河之假象。”
“未有本王将令,擅自渡河者,斩!擅自后退者,斩!”
他要撤,但不能让冉闵,看出他在撤。
他要给冉闵留下一个,依旧强大、随时可能扑上来的错觉。
他要为自己,也为北返的军队,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命令迅速被亲兵传出。很快,庞大的燕军营地……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开始产生一阵,压抑而有序的骚动。
被点到的部队,在黑暗中,悄然集结,人马衔枚,蹄裹厚布。
如同无声的潮水,开始向北退去。
而留下的部队,则按照指令,加强了巡逻,点燃了更多的篝火。
人喊马嘶声,甚至比往日更加喧闹,试图掩盖那支,北返大军的动静。
慕容恪走出大帐,立于寒夜之中,他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
那里是他的故土,是他霸业的根基,如今却需要他,分兵去拯救。
他又回头望向南岸,那片笼罩在迷雾中的土地,以及那个他此生最强大的对手。
北方的阴影,已经化作实质性的压力,迫使他改变了,既定的战略。
南征的宏图,不得不暂时搁置。
一场席卷北方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慕容恪,即将被卷入其中。
他不知道,他这一撤,留给冉闵的喘息之机,将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回去,稳住那个,即将倾覆的后方。
寒风吹起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坚定。
北方的阴影,彻底改变了,江北前线的格局。
也拉开了一个,更加混乱、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序幕。
天下的焦点,似乎在这一夜,悄然北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