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老林子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草北屯却让香火气熏得暖融。合作社院当间拿松木支起三丈高台,顶层供着山神爷牌位,底下层层叠叠摆满祭品:燎得焦黑的野猪头、炸得金黄的整鸡、还有条冻得梆硬的大马哈鱼——是周卫东从海边捎来的稀罕物。
曹德海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指挥后生们挂幡旗。红绿布条缠着松枝,在风里扑啦啦响,像把山神爷的笑声剪碎了撒满屯子。“左幡高了三指!”老头跺着脚嚷嚷,“山神爷瞧不见旗角,来年不保佑炮卵子!”
女人们灶房忙得脚不沾地。春桃领着媳妇们蒸饽饽,白面掺了鹿奶,蒸出来暄得像云彩。秋菊带着姑娘们剪纸人,红纸剪的山神爷骑着黑瞎子,眼珠子拿野花椒籽粘的,活灵活现吓哭小孩。
曹大林蹲在仓房里磨祭刀。刀是祖传的七星刀,刀背七个铜钉早叫摸得锃亮。磨石声沙沙响里,他忽然停手——刀面映出房梁暗处,有对绿莹莹的眼珠子眨巴。
“馋嘴狸子!”他笑骂着扔过去块鹿肝。那畜生叼了肉却不走,反用尾巴卷下来个布包——里头竟是去年失踪的祭器,铜香炉擦得能照人脸。
祭典在子时开场。三声土铳响过,全屯人乌泱泱跪倒。曹德海捧着海碗大的酒盅,颤巍巍唱《请神调》:“山神爷老把头哎——开山恩典赏饭吃——”调门野得像狼嗥,惊得老鸹扑棱棱飞。
曹大林带头敬香。九炷紫香插进雪堆,烟柱子直溜溜往上窜,打旋儿组成个熊头形。新来的知青看得傻眼,举着相机要拍,让老把式一巴掌拍后脑勺:“山神爷是你能照的?”
献祭时出了奇事。那头独耳母熊竟真来了!带着俩半大崽仔,人立着扒合作社院墙。曹德海忙扔过去整个猪头,母熊啃得满嘴流油,临走却甩下只冻僵的紫貂——貂尾巴系着红头绳,正是秋菊丢的那根。
“山神爷收供了!”老人们激动得磕头如捣蒜。曹大林却掰开貂嘴,从舌根底下抠出粒金灿灿的玩意儿——是日军军衔上的星徽!
狂欢持续到后半夜。火堆烤化三丈积雪,松明子滴油结成琥珀疙瘩。刘二愣子醉醺醺表演电狗学狼叫,让真狼嚎盖了过去;双胞胎兄弟比试摔熊跤,叫母熊崽一掌拍进雪堆。
曹大林被灌得脚步发飘时,忽见参圃方向闪过道白光。他跟踉跄跄追过去,见土里冒出簇水晶似的参苗——正是毒坑边长的那种!参须缠着块锈铁牌,上头日文依稀可辨:“防疫给水部——丙戌年封”。
更深时怪事愈多。合作社粮囤突然窸窣响,扒开玉米堆竟滚出二十多颗野鸡蛋;马棚草料槽里凭空多出捆甘草,根须还带着冻土;最邪乎是王奶奶家的空酱缸,早起发现满了大马哈鱼籽,腥得满院海风味儿。
曹德海带着老辈人彻夜不睡,围着山神牌位打转。忽听仓房传来刨抓声,开门见是那头白爪貂!畜生叼着个油布包,打开竟是昭和年间的《长白山矿脉图》,红圈标着处新矿点——正在合作社地窖正下方!
“山神爷指路啊!”老头们对着貂影直作揖。曹大林却摊开地图细看,指尖划过等高线时,怀中的参王突然发烫——烫得他扒开衣襟,见心口那道琥珀疤已蔓延成完整的参须纹!
晨光熹微时,曹大林独自进了老林子。循着地图找到处塌陷的矿洞,扒开积雪露出锈蚀的铁门。费劲撬开门扇,里头景象骇得他倒吸凉气——成箱的毒剂罐堆成山,有些已渗漏凝成冰坨子。墙上有排血字:“赵瑞龙绝笔——倭寇投毒,速封洞”。
是赵把头!那个三十年前失踪的参帮把头!
更奇的发现藏在矿洞深处。铁皮柜里塞着泛黄的实验记录,记载着用参髓中和毒剂的试验。附录页贴着张照片:赵把头被铁链锁着,正给笼里的东北虎喂参汤。照片背面写着:“参虎同源,可解百毒”。
曹大林疯似的扒开碎矿石,终于在洞底找着具骸骨。白骨手腕缠着红头绳,指骨紧攥着半块玉坠——正是赵把头媳妇当年的信物!骸骨旁堆着许多动物骨骼,有虎有熊有貂,竟都是围着人体骸骨呈护卫状。
“山神爷...”曹大林扑通跪倒,眼泪砸在冻土上烫出白烟。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是牲口们在守着的遗骨!那母熊、那白爪貂、甚至独耳狼,都是报恩的护灵兽!
下山时日头已高。合作社院里静得出奇,众人竟都捧着各式“山神礼”:有抱野鸡蛋的、扛甘草捆的、甚至拎着冻鱼段的。曹德海颤巍巍捧出个陶罐:“大林...参圃昨夜冒了新泉眼,尝着是参汤味儿!”
曹大林把矿洞所见说了。满院人静了片刻,突然全跪下了。王奶奶哭得差点背过气:“瑞龙啊...俺那苦命的老哥...”
翌日清晨,合作社全员进山。祭品摆满矿洞口,三牲五谷堆成小山。曹德海唱起古老的《安魂调》,调子悲怆得让雪花打旋。那母熊竟又来了,带着虎豹貂狼各式野牲口,齐齐对着矿洞长啸。
曹大林亲手封洞。水泥掺着朱砂,每砌一块就喊声“赵叔走好”。封门石落定时,怀中的参王突然迸出耀眼光芒——那光芒透过衣襟,在雪地上映出清晰的参影,参须正连着每个人心口。
自那以后,草北屯多了处新祭地。每月十五,总有人往矿洞口放鲜参。有回知青偷偷安了监控,竟拍到野牲口轮流来舔石门——舔过之处,石面竟长出晶亮的参花!
而合作社的账本末页,添了行朱砂字:“支出:水泥五吨,朱砂十斤。收入:山神护佑,人畜平安。”底下压着枚拓印——是矿洞口自然形成的参形石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