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又云:槜李郭宗夏,尝见建德路总管赵良臣言,都下有李总管者,官三品,家巨富,年逾五十而无子。闻枢密院东,有术者设肆算命,谈人休咎,多奇中。试往叩焉,且语之曰:「吾之禄寿,已不必言。但推有子与否。」术者笑曰:「君有子矣,何为绐我?」李曰:「吾实无子,岂绐汝耶?」术者怒曰:「君年四十当有子,今年五十六矣,非绐我而何。」同坐者皆军官,见二人争执,甚讶之。
【译文】:
又说:槜李人郭宗夏,曾听建德路总管赵良臣说,京城有位李总管,官居三品,家境极富,年过五十却没有儿子。
听说枢密院东边,有个术士开铺算命,谈论人的吉凶祸福,大多非常灵验。
李总管试着前去询问,并且对术士说:“我的官禄寿命,已经不必多说。只推算我有没有儿子就行。”
术士笑着说:“您有儿子了,为什么欺骗我?”
李总管说:“我确实没有儿子,难道会欺骗你吗?”
术士生气地说:“您四十岁时应当有儿子,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不是欺骗我又是什么。”
一同坐着的都是军官,看到两人争执,都很惊讶。
【注释】:
1、槜李:古地名,在今浙江嘉兴一带,为历史文化名城。
2、建德路总管:“路”为元代行政区划单位,“总管”是路的行政长官,掌管一路军政事务。
3、都下:指京城,元代京城为大都(今北京)。
4、枢密院:古代中央官署,掌管军事机密、边防等事务,元代枢密院为最高军事机构。
5、设肆:开设店铺,“肆”即店铺、铺子。
6、休咎:吉凶祸福,“休”为吉,“咎”为凶。
7、奇中:指预言非常灵验,准确命中。
8、绐:欺骗、哄骗,此处指术士认为李总管隐瞒有子之事。
【原文】:
李沉吟良久曰:「吾年四十时,一婢有娠。吾以职事赴上都,比归,则吾妻粥之矣,莫知所往,若有子则此是也。」术者曰:「此子终当还君。」相别而出,时坐中一千户邀李入茶坊,告之曰:「十五年前,吾亦无子,因到都置一婢,则已有孕。到家时,适吾妻亦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矣,岂君之子也?」两人各言妇人之容貌岁齿相同。
【译文】:
李总管沉思很久说:“我四十岁时,一个婢女有了身孕。
我因公务前往上都,等到回来时,我妻子把她卖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有儿子,就是这个婢女所怀的。”
术士说:“这个儿子最终会回到您身边。”两人告别后出来,当时在座的一个千户邀请李总管进入茶坊,告诉他说:“十五年前,我也没有儿子,于是到京城买了一个婢女,她已经有身孕了。
回到家时,恰巧我妻子也有了身孕,前后一两个月间各自生下一个男孩,现在都十五六岁了,难道是您的儿子吗?”两人各自说起婢女的容貌年龄,竟然都相同。
【注释】:
1、有娠:怀孕,“娠”即身孕、胎孕。
2、上都:元代都城之一,旧址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为夏季避暑行宫。
3、比归:等到回来,“比”意为等到、及。
4、粥之:“粥”通“鬻”,意为卖,“粥之”即把婢女卖掉。
5、千户:元代军职名,为世袭军职,统领千户所(约一千人)的士兵。
6、置:购买、添置,此处指买婢女。
7、岁齿:年龄,“岁”“齿”均指年龄。
【原文】:
李归语于妻,妻往日诚悍妒,至是见夫无嗣,心颇惭而怜之。翌日,邀千户至家,享以盛馔,与之刻期而别。千户先归南阳府,李以实告于所管近侍大官,乞假前往。大官曰:「此美事也,我当与汝奏闻。」既而有旨,得给驿以行。凡筵席之费,皆从官办。
【译文】:
李总管回家后把事情告诉妻子,妻子往日确实凶悍嫉妒,到这时见丈夫没有后代,心里很惭愧又同情他。
第二天,邀请千户到家里,用丰盛的饭菜招待他,和他约定日期后分别。
千户先回到南阳府,李总管把实情告诉自己管辖的近侍大官,请求休假前往南阳。
大官说:“这是好事啊,我会为你上奏朝廷。”
不久就有圣旨下来,允许供给驿站车马出行。
凡是筵席的费用,都由官府办理。
【注释】:
1、无嗣:没有后代,“嗣”指子孙后代。
2、翌日:第二天,“翌”意为次、下一个。
3、盛馔:丰盛的饭菜,“馔”指食物、菜肴。
4、刻期:约定日期,“刻”意为限定、约定。
5、南阳府:元代行政区划名,治所在今河南南阳。
6、近侍大官:指在皇帝身边任职的亲近官员,地位较高。
7、给驿以行:供给驿站车马以便出行,元代官员因公出行可凭驿券使用驿站资源。
【原文】:
李至,众官郊迎往千户宅,设大宴李所,以馈献千户,并其妻子仆妾之物甚侈。千户命二子出拜,风度不殊,衣冠如一。莫知何者为己子,致请于千户。千户曰:「君自认之。」李谛视良久,天性感通,前抱一人曰:「此吾子也。」千户曰:「然。」于是父子相持而哭,坐中皆为堕泪。举杯交贺,大醉而罢。
【译文】:
李总管到达后,众官员到郊外迎接,前往千户的宅院,在李总管住处设下盛大宴席,用来馈赠千户,连同他的妻子儿女、仆人婢女的礼物都很丰厚。
千户让两个儿子出来拜见,两人风度没有差别,衣帽也一样。
李总管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儿子,向千户请教。
千户说:“您自己辨认吧。”
李总管仔细看了很久,天性感应相通,上前抱住一个人说:“这是我的儿子。”
千户说:“对。”于是父子互相抱着哭泣,在座的人都为此落泪。
众人举杯互相庆贺,喝得大醉才结束。
【注释】:
1、郊迎:到郊外迎接,是古代对宾客的隆重礼遇。
2、馈献:馈赠、赠送,此处指李总管向千户赠送礼物。
3、侈:丰厚、丰盛,此处形容礼物数量多、品质好。
4、风度不殊:风度没有差别,“殊”意为不同、差别。
5、谛视:仔细看、凝视,“谛”意为仔细、认真。
6、天性感通:指父子间天生的情感相互感应、沟通。
7、相持而哭:互相抱着哭泣,“相持”意为互相扶持、抱着。
【原文】:
明日千户答礼,会客如昨。谓李曰:「吾既与君子矣,岂可使母子分离。今并其母以奉。」李喜出望外,回都携见大官。大官曰:「佳儿也。」引之入觐,通籍宿卫,后亦官至三品。大抵人之有子无子,数使之然,非人力所能也。而术士之业亦精矣。
【译文】:
第二天千户回拜,像昨天一样招待客人。
千户对李总管说:“我既然把儿子还给您了,怎么能让母子分离呢。现在把他的母亲也一同献给您。”
李总管喜出望外,回到京城带着儿子拜见大官。
大官说:“好儿子啊。”带领他入宫朝见皇帝,录入官籍担任宿卫,后来也官至三品。
大致来说,人有儿子还是没有儿子,是命运使它这样,不是人力能改变的。
而术士的技艺也真是精湛啊。
【注释】:
1、答礼:回赠礼物或回访,此处指千户回访李总管。
2、奉:敬奉、献上,此处指千户将婢女献给李总管。
3、入觐:指官员入宫朝见皇帝,“觐”为朝见君主之意。
4、通籍宿卫:“通籍”指录入官籍,“宿卫”指在宫廷中值宿警卫,为皇帝近侍官职。
5、数:此处指命运、天命,古代认为事物发展由“数”决定。
6、业:技艺、本领,此处指术士算命的技艺。
总结:本章节主要讲了。
节选自元末陶宗仪《辍耕录》,以“命运与亲情”为核心,讲述了元代三品官李总管历经波折寻回失散之子的全过程,情节跌宕且暗含对“数”与人力的思考,具体可分为五部分:
一、故事背景与算命争执
京城三品官李总管家境巨富,但年逾五十仍无子嗣,内心焦虑。
听闻枢密院东侧有术士开铺算命,预言吉凶“多奇中”,便前往咨询,明确表示“禄寿不必言,只推有子与否”。
术士却断言“君有子矣”,并指出他“四十岁当有子”,质疑李总管“绐我(欺骗我)”。
两人争执间,同坐的军官皆感惊讶,李总管沉吟后才道出往事:四十岁时曾有一婢女怀孕,因他赴上都公干,归来后婢女已被悍妒的妻子卖掉,下落不明——若有子,便是此婢所怀。
术士随即预言“此子终当还君”。
二、千户线索与往事印证
争执结束后,在座的一位千户邀李总管至茶坊,主动提及自身经历:十五年前他因无子赴京买婢,发现婢女已孕,归家后恰逢妻子也怀孕,前后一两个月间各生一男,如今二子均十五六岁。
李总管与千户核对婢女的容貌、年龄,竟完全吻合,两人均意识到千户的儿子中可能有李总管失散多年的骨肉。
三、寻亲准备与官方支持
李总管回家告知妻子,其妻往日悍妒,如今见丈夫无嗣也心生惭愧与怜悯,支持寻子。
次日,李总管设盛馔招待千户,约定寻亲日期。
千户先行返回南阳府后,李总管向管辖自己的近侍大官如实禀报此事,请求休假前往南阳。
大官认为“此美事也”,上奏朝廷后获圣旨恩准,不仅供给驿站车马出行,连寻亲过程中的筵席费用也由官府承担,为寻亲事宜提供了充分的官方支持。
四、南阳认亲与情感共鸣
李总管抵达南阳后,当地众官郊迎至千户宅院。
他在住处设大宴馈赠千户,连千户的妻儿仆妾都获赠丰厚礼物。
千户命二子出拜,二子风度、衣冠毫无差别,李总管一时无法辨认。
在千户“君自认之”的提示下,李总管谛视良久,凭借父子间的“天性感通”,上前抱住一子断言“此吾子也”,千户当即确认。
父子相拥而泣,在座众人无不落泪,随后举杯交贺,大醉而罢。
次日千户回礼时,又主动提出“岂可使母子分离”,将婢女(子之母)一同献给李总管,令李总管喜出望外。
五、结局与故事主旨
李总管携子与婢女返回京城,带儿子拜见近侍大官,大官称赞“佳儿也”,并引荐其入宫朝见皇帝,最终录入官籍担任宿卫,后来也官至三品。
故事结尾点明主旨:“大抵人之有子无子,数使之然,非人力所能也”,认为子嗣有无由命运(数)决定;同时也赞叹“术士之业亦精矣”,肯定了术士预言的灵验。
整体而言,故事以“算命预言”为引线,串联起失散、寻亲、认亲的温情情节,既展现了元代官场的人际互动与官方对民间善举的支持,也融入了古人对命运与人力关系的思考,兼具叙事性与思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