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林中一战后,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夜影对他的挑战变得更加频繁且疯狂。
仿佛要将那天感受到的羞辱,千百倍地奉还。
阿纹没有再躲。
每一次,他都迎战。
在一次次的交锋中,阿纹逐渐窥见了那片盘踞在夜影眼眸深处怪物的真身。
那不是仇恨。
或者说,不仅仅是仇恨。
而是一道由他亲手施加的,名为“弱小”的诅咒。
废物。
弱者。
这些字眼,曾是他攻击夜影最顺手的武器。
但他其实知道,夜影的实力绝不算弱。
在强者如云的月影部落,夜影足以排进上游,只是无法和自己相比。
可那时他不在乎。
他只是清楚的知道,夜影在乎这一点,于是便用这些话语,年复一年的打压、践踏。
效果显着。
那份痛苦,如今已然发酵,演变成了扭曲的执念,成了夜影生命中无法挣脱的枷锁。
意识到这个结果,阿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窒息般的钝痛。
他想道歉。
他想告诉夜影,你从不弱小。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
由他这个加害者说出这样的话,在夜影耳中,能有几分可信度?
或许,只会被当成是新一轮的羞辱。
所以阿纹选择了沉默。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以夜影想要的方式,陪着他演完这场停不下的戏剧。
在往后的一次次战斗中。
夜影实力一点点的进步着,阿纹的演技也突飞猛进。
他开始控制力道,模拟疲惫,制造破绽。
当他再一次被夜影的利爪划破肩胛,踉跄后退时,他看到夜影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茫然。
夜影已经无法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这胜利的真伪。
他确实看不出阿纹输掉的破绽。
但过去无数次的惨败在他心底刻下了太深的烙印,让他不敢轻易相信眼前的结果。
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一边倒的战局开始出现了微妙的波动。
夜影清一色的败绩中,出现了胜利的影子。
虽然还是胜少输多,可就算这样,也足以让他眼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喜悦。
阿纹将这些尽收眼底,胸口那团纠结不散的郁气,竟也因此消解了些许。
或许……再过段时间吧。
阿纹想。
等夜影真正建立起自信,他就去道歉。
无论夜影是否原谅,那些话,他总要说出口才行。
然而,命运似乎不愿给他从容准备的机会。
阴山部落深埋的一颗炸弹,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和阴山部落的交锋中,月影部落因为强者众多,加上有阿纹这种超额战力,总是会以极大的优势取得胜利。
几次斗争之下,阴山部落相较之前,已然战力大减老实了不少。
但部落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月影部落被人打上门,断没有就这么算了的可能。
在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月影部落主动朝着阴山部落发起了进攻。
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收尾之战。
阿纹与夜影,作为部落的顶尖战力,自然也跟随大部队一同前往。
但没人想到,真正的杀机,潜藏在他们身后。
当他们深入阴山部落的领地时,山阴部落安插在月影的叛徒,对那些战力不佳的老弱妇孺,露出了獠牙。
消息传来,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回援。
可一切都晚了。
部落内血流成河,为了保护幼崽,许多族人倒在血泊中,再也没能起来。
可即便如此,部落里超过半数的幼崽,依旧没能逃过此劫。
滔天的愤怒席卷了整个月影部落。
阿纹受首领之命,去追捕那些出逃的叛徒。
在森林里追踪猎物是他最擅长的事情,这对他来说,没有丝毫难度。
他很快便循着气味与痕迹,找到了那几只仓皇逃窜的败犬。
阿纹对这些家伙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林间穿梭,每一次出击,都带走一条性命。
先后解决了四人,只剩下最后一个,还在借助着复杂的地形垂死挣扎。
但很快,那家伙也被阿纹。
叛徒重重地摔在地上,哪怕已是阿纹案板上的鱼肉,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怕,面向阿纹时,眼底全是厌恶。
“怪不得首领那个老东西舍不得赶你走,”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开口,“这么看来,你果然很好用。”
阿纹一听,便明白了这家伙的怨恨从何而来。
无非还是因为他食亲者的身份。
他眼神冰冷,声音听不出情绪:“就因为这个,你连幼崽都不放过?”
叛徒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一个吃掉自己兄长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他笑得前俯后仰,面目狰狞,“幼崽又怎么样?你不也是在幼崽的时候,吃掉了你的阿兄吗?”
阿纹的瞳孔骤然一缩,杀意如实质般迸发。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接连响起。
阿纹面无表情地踩断了叛徒的四肢,看着对方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孔,冷冷开口。
“你不用激我,我不会杀了你。”
和过去不同,他虽然依旧会因此而愤怒,却已不会再让情绪支配大脑。
这家伙是唯一的活口,首领还有话要问。
等他活着回到部落,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痛苦千百倍的刑罚。
这叛徒,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开口激他下杀手。
阿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地上的烂肉,拖起他瘫软的身体,转身拖着,朝着月影部落的方向走去。
身体在凹凸不平的林地上被拖行,尖锐的石子与断裂的树枝划破皮肉,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叛徒不敢想象,回到部落后等待他的将是何种酷刑。
一丝恐惧,终于从他眼底浮现。
他看着阿纹那沉默而冷硬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
“你后悔了,对吧?”
“你想跟那个白种道歉。”
阿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叛徒见状,低声笑了起来。
“你不用跟我装,我的任务就是观察部落里的情报,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忽然变了,但我很确定,我没有看错。”
阿纹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平淡:“那又如何?知道这个能救你的命吗?”
这件事,对他而言早已算不上秘密。
他已经决定,要去面对自己犯下的一切错误。
“那倒不是。”叛徒的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恶意,“我就是觉得你很无耻,居然还好意思谋求原谅。”
阿纹这次彻底懒得理他。
叛徒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看着阿纹的背影,再次抛出恶毒的诱饵。
“你知道夜影的阿父阿母,是怎么死的吗?”
阿纹依旧不吭声。
叛徒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了救你的好阿兄。”
轰!
阿纹的身形猛然定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叛徒见状,发出了得意的、令人作呕的大笑。
“狩猎时遇上兽群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以那两个人的身手,要避开轻而易举!但他们偏偏是两个蠢货!非要去救一个亚成年的小崽子,结果呢,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可惜啊,就算他们这么做了,你家里人也没承这个情!该怎么对那个白种,还是怎么对!啊,我想他们肯定告诫过你,不许你接触那个白种吧!”
“不可能!”
阿纹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瞬间变得猩红,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胡言乱语的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彻底撕碎!
叛徒却丝毫不怕,反而笑得更猖狂了。
“这件事的真假,你随时可以回去找首领问!当时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兽人,他们一清二楚!”
“你的家人对你或许很好,但他们其实跟我们……不过是一路货色!不,你们比我们更无耻!我们至少没有害死人家的父母,而你们……”
“啪!”
阿纹一爪子将叛徒的脸掀到一旁,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鲜血如泉涌般从叛徒嘴里冒出,他却毫不在意,甚至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更加兴奋,偏过头来。
“生气了?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哈哈……你们一家,真的是恶魔!那个白种遇上你们,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没了阿父阿母不说,还要被你虐待!这一点,你总没得狡辩吧?我可是……看着你们从小长到大的!”
阿纹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张扭曲到极致的面孔,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我不信。”
叛徒眼中翻滚着沸腾的恶意,他看着上方那已然摇摇欲坠的黑色身影,嘴角的笑意无限扩大。
他知道,自己说对了。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叛徒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淬毒的羽毛,落在了阿纹早已崩裂的神经上。
“你知道吗?”
“那个白种,是个瞎子哦~”
阿纹的面色瞬间一僵。
叛徒悠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阿纹的心上反复切割。
“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每次下手都很有分寸吧?”
“你回去问问呢?”
话语里包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一瞬间,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炸裂,将阿纹的理智彻底吞噬。
等他再次回过神时,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
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
而他身下的叛徒,早已不成形状,化作了一摊血肉模糊的烂肉,再无半点生息。
……
夜影正在收拾战场。
部落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到了极点。
冰冷的雨水将他的白色皮毛打湿,紧紧贴在身上。
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抹去脸上的雨水,忽然在视野的边缘,捕捉到了一个走向他的身影。
夜影眯了眯眼。
是阿纹?
阿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黑色的毛发滴落,眼眶猩红得吓人。
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径直走到了夜影面前。
夜影看了眼阿纹空无一物的身后,心底瞬间警惕起来,他嗅到了阿纹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而阿纹的状态,似乎也有点不对。
“叛徒呢,”夜影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沉寂,“首领还在等……”
然而,阿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夜影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看不见?”
夜影霎时间愣住了。
他所有准备好的应对和质问,全数卡在了喉咙里。
下一瞬,他脸上最后一丝平静也消失殆尽,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他怒极反笑。
“要让你失望了。”
“我现在,看得非常清楚。”
这是谎话。
其实不太清楚。
大概是亚成年的时候吧,又被阿纹揍了之后,他就看不见了。
巫医说眼睛虽然没问题,但伤到了头,所以出了点后遗症。
从那天起,他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但好在他嗅觉很灵敏,失去了视觉对他的生活有影响,但也没有那么夸张。
只是那时,他总会恐惧,时不时会滋生点绝望,夜影觉得,也许这辈子都赢不了阿纹了。
好在老天对他不算太坏,他神赐觉醒,依靠着神赐的能量,他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眼前世界的轮廓。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事物皆是线条勾勒而成,不太清晰。
但他已经习惯了,早已能做到和正常兽人无异,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们更强。
夜影不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被阿纹发现,但阿纹要是以为可以用这点来攻击他就错了。
然而,阿纹接下来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阿纹听了他的话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漆黑的狼毫成股流下。
“那就是……确实看不见过。”
阿纹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高大的身躯在雨中微微晃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与煞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骨头和力气。
夜影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那份因秘密被戳破而升起的警惕与愤怒,慢慢化成了不解。
不对劲。
夜影抿了抿唇,开口道:“……你搞什么?”
阿纹没有回答。
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入更深的雨幕之中。
留下夜影独自站在原地。
冰冷的雨水浇了他满身,他看着阿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眼眸里盛满了茫然与不解。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