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看着族老们收了守则,又补了句心里话,声音压得低了些:
“等这边诸事顺了,把南直隶的族人也都叫过来吧。
南方以后怕是会很危险——
一旦朝堂解决不了弘光政权的事,乾德皇帝必然会出手。
这位皇帝才三十出头,有的是精力和手段,可不像当年万历皇帝那样,到了晚年力不从心,没来得及收拾辽东的乱局。”
陈奇瑜夜里翻来覆去,心里总惦记着治安军——
那十余万人马训练有素,又熟悉地方情况,若是能调去充实军伍,定能省不少事。
可这念头也只能在心里打转:
治安军要守城门、抓盗匪、维护市集秩序,干的是保地方安稳的正经差事,可不是随便能拉去战场的壮丁。
更别说这些人大多分了土地,家里有妻儿老小,手里还有股司发的月钱,如今正忙着生孩子——
朝廷给的生育补贴实打实,生一个娃能免三年赋税,谁还愿意抛家舍业去战场搏命?
能募兵的地方也没剩几处。
山东的佃农都是皇家直属,归皇室管着,动一根手指头都得皇帝点头,自然碰不得;
眼下能打的主意,只剩下北直隶、山西和辽州——
辽州本就是辽东军户的老家,男人们从小舞刀弄枪,还有些尚武底子,倒算是块好料子。
除此之外,只能让心腹去徐州府和湖广地区偷偷摸摸招人,毕竟那两处离南直隶近,有些百姓怕战事波及,或许愿意来当兵求个安稳。
之前兵部在朝会上拍着胸脯说“募兵易如反掌”,真办起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股东的佃农有契约护着,动了就等于断人财路,没人敢碰;
皇家的佃农更不用说,半分不能动;
北直隶百姓日子过得红火,家家有粮、户户有地,谁愿去当那“脑袋拴在腰上”的大头兵?
就连以前四处漂泊的漕帮,如今也在沿岸分了土地,除了南方漕粮入京时临时去撑撑船,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忙活,派去招兵的人跑了三趟,连个愿意报名的都没有。
陈奇瑜站在湖广的募兵棚前,望着稀稀拉拉的报名者,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自己真是有些跟不上这世道了。
过去他总督五省时募兵,挑的全是身强体壮的精壮汉子,矮一分、瘦一斤都不要;
如今倒好,他得让兵卒端着粗茶,站在路口客气地招呼路人,活像求着人来当兵。
没办法,谁让北直隶招不到人,他只能按兵部的安排,悄悄在湖广这片地界上想办法。
巧的是,何腾蛟的募兵棚就搭在隔壁,人家手里握着南直隶的粮饷,底气足得很,挑兵员时眼睛都不眨——
身高不够的不要,力气小的不要,连稍微有点旧伤的都摆摆手打发走。
那些被何腾蛟淘汰下来的汉子,正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一抬头就看见陈奇瑜这边挂的“来者不拒”的牌子,当即围了过来。
陈奇瑜也不挑,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登记了姓名就收下,好歹先把兵数凑够再说。
只是湖广到底还剩多少人口,如今成了个没人能说清的谜。
起初大顺军在这儿募兵,一呼百应走了十几万;
后来大西军过来招人,又拉走了不少壮丁;
再往后治安军来梳理地方,不仅把投降的顺军俘虏全带往北直隶,连山沟里的山匪、河上的水贼都抓了个干净,还有许多流民趁机跟着去了河南垦荒;
这两年孔府、刘泽清、唐通又先后在这儿招过人……
这么来回折腾了好几遍,如今居然还能募到不少人,连陈奇瑜都觉得奇怪,私下里跟副手嘀咕:
“这湖广的人,倒像是挖不完的矿藏。”
其实这事儿说穿了也简单。
陈奇瑜招来的人里,一多半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
有从贵州深山里逃出来的土民,穿着破烂的麻布衫,连汉话都说不利索;
有湖广靠近四川一带的农户,老家被战乱毁了,皇田种不成,只能背着铺盖四处流浪;
还有些原先守在城镇里的小商贩、帮工,如今市集冷清挣不到钱,肚子都填不饱,看见募兵棚管饭,就赶紧报了名。
这么一来,何腾蛟挑挑拣拣,只要年轻力壮的,忙活了半个月只募到不到两万人;
而陈奇瑜不挑不捡,不管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还是手上有老茧的农夫,只要能拿得动刀枪就收下,反倒招了四万人。
虽说这些兵员质量参差不齐,有的连弓箭都拉不开,但能凑够这个数,陈奇瑜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好歹手里有了能打仗的底子,总比空着手回朝廷交差强。
五军都督府给内阁递的荐章里,提了个特别的人选——
原紫荆关都督同知马岱。
这人在崇祯十六年十一月紫荆关失守后就没了踪迹,谁都以为他战死了,直到去年有人在五台山的寺庙里撞见他,彼时他已剃了光头、披了僧袍,法号“了尘”,整日敲钟念经,对俗世之事半句不问。
马岱本是榆林军卫出来的硬汉子,打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靠着实打实的战功,从普通士卒一步步升到了总兵。
崇祯十五年那回,他奉命驻防河南彰德府,刚扎稳营盘,就传来后金第五次入关的消息。
八旗军一路南下,连破数城,直杀进兖州府,眼看就要往南逼近徐州。
马岱没等朝廷旨意,当即点齐五千骑兵,连夜从河南驰援东昌府,在运河西岸摆开阵势,硬生生拦住了八旗军的去路。
他带着人打了三天三夜,凭着地形优势袭扰敌军粮道,把八旗军搅得首尾难顾,最后不得不扔下部分劫掠的粮食和牲畜,转头往河间府撤退——
也正是这一拦,让八旗军一头撞上了驻守大沽口的周遇吉,被周遇吉设伏杀了数千人,才算止住了南侵的势头。
战后论功行赏,周遇吉因伏击之功调任大同总兵,马岱则被派去镇守紫荆关——
这关口是京西屏障,位置紧要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