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
“南方如今也只剩桂王、淮王、吉王、湘王、益王这几支宗室还完整,加起来五百多人,分散在广西、福建、江西一带。
其他藩王要么在贼乱中全族覆灭,要么早在嘉靖朝就因罪被除了藩,只留下封地改成皇田收租。
现在凤阳府还有三王驻守,加上明初就封在那儿的旁支宗室,约莫一千人;
剩下二百多人都在京师,包括泰昌、天启朝的李太妃、张皇后、范贵妃,还有公主、驸马以及他们的儿女亲眷——
其中陛下您的亲眷占十五人,其他公主驸马及后代占一百多人,加起来刚好不足两千。”
朱有建听完,嘴角抽了抽,暗自腹诽:
幸好明太祖朱元璋在天有灵也管不了现世,不然瞧见这宗室规模,得活活愁死!
洪武末期,老朱家的宗室就已经超过两千人,可大明足足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到如今明末,宗室居然就剩这么点人,这老朱家的香火,简直是延续了个寂寞。
他没再追问,只是心里暗暗郁闷——
有件事他没说出口:
北方宗室锐减,除了贼乱,还有一部分是死于他当年的密旨。
当初宣化镇被围,被俘的那些藩王亲眷怕落入敌手生乱,他下了密令不予营救,光是那一批,就有好几千人没能活下来。
如今宗室人数骤减,倒真有他手笔,只是这缘由,终究没法摆上台面说。
朱常浩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悲哀,头垂得更低,声音都低了几分,带着几分颤音:
“朱家宗室一年比一年人少,死的死、散的散,如今朱由崧还为了权力称帝造反,把宗室的脸都丢尽了。
将来就算平了这叛乱,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宗亲。
反正照眼下这情形,宗人府在册的活人,是绝不会超过两千了。”
朱有建听着,也跟着有些忧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御案:
京州地盘不小,管着大片区域,可宗室就这么区区两千人,去掉老弱妇孺和女眷,真正能顶事、能参与管理的男丁,撑死了不到一千人。
将来京州的事务怎么管?
地方上的凝聚力怎么提?
总不能全交给太监或者外臣吧?
宗族好歹得有存在感,有能做事的人,才能帮着撑住场面,稳住人心。
散朝前,朱有建不再纠结宗室人数的事,眼神一凛,当即拍板做了指示,声音在殿内掷地有声:
“第一,着鸿胪寺配合钱谦益,调动人手尽快把各处府县的学政架构搭起来,学堂选址、教员招募都得跟上,这事不能再拖;
第二,命兵部联合内阁,立即设法在南直隶与山东、河南的交界处组建阻击防线,加固关隘、部署兵力,绝不能让南直隶的人马侵入这北方!”
两道指令清晰干脆,句句落到实处,没给官员们留半点含糊的余地。
乾德三年三月的风还裹着残冬的寒,北直隶朝堂的鎏金铜铃在宫檐下晃出细碎的响,一份盖着朱红玺印的旨意终于从内阁递出,一路卷着尘埃往山西保德州去——
赋闲十年的陈奇瑜,要被重新启用了。
旨意上的墨字力透纸背,不仅要他与兵部共掌募兵大权,更授了“鲁豫总督”的关防,明摆着是要他去堵南直隶可能北犯的兵锋,把鲁豫两地变成挡在京畿前的铁闸。
这位陈奇瑜是土生土长的保德汉子,身上还带着黄河边风刮出来的粗粝劲儿。
崇祯七年那阵,他可是朝堂上最耀眼的将星:
凭着在陕北剿匪时实打实的战功,从地方参将一路拔擢到兵部右侍郎,最后捧着崇祯亲赐的尚方剑,总督陕、甘、宁、豫、晋五省军务。
那会儿他麾下铁骑过处,连最桀骜的流寇都要避三分,帐篷里挂的五省舆图上,红笔圈的防区比好些王爷的封地还广,算得上是真正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
可风光没能撑太久,崇祯十年那道催命的圣旨成了他的劫——
皇上限他三月内肃清商洛山流寇,他被逼得没法,只能接了反贼的诈降。
谁料那些人夜里用牛羊堵了山口,趁着官军松懈,竟带着粮草辎重从后山小道溜得一干二净。
消息传到京城,龙颜大怒,陈奇瑜当场被剥了官服,连尚方剑都没来得及收回,就揣着半袋碎银灰溜溜回了保德,这一闲就是十年。
旁人只当他成了过气老将,可保德州的老卒都知道,陈奇瑜的本事从来没搁下。
他打仗最是不按常理出牌,爱走“奇道”——
当年在甘肃追剿马贼,他敢带着三百轻骑绕路三天,从没人走的戈壁滩绕到贼寇后头,趁着黎明风沙大,举着稻草人当疑兵,愣是把两千多马贼吓得弃寨而逃。
可别以为他只会偷袭,营寨防守的本事更是顶尖:
他扎营必选依山傍水的地势,栅栏外要挖三道陷马坑,坑底埋的尖木都得泡过桐油防腐;
夜里巡营的士兵要带两盏灯笼,一盏提在手里,一盏挂在营墙的望楼上,只要灯笼灭了,不管是敌是友,弓弩手先射一轮再说。
当年潼关保卫战,流寇十万人围着他的五千守军打了半个月,最后连他营墙上的砖缝都没抠下来一块,反被他拖到援军赶来,里外夹击打了个大败仗——
那阵子,“陈营盘”三个字,在军里比铁甲还让人安心。
这些年朝堂上不是没人念着陈奇瑜的好。
兵部老尚书当年是他同僚,不止一次在朝会上提过“豫鲁防务非奇瑜不可”;
连几位年轻的御史,也敢在奏折里暗指“前事有冤”。
可所有人都绕不开一个死结——
当年“放走流寇”的根子,明明是崇祯皇帝催战太急,逼着陈奇瑜不得不接受诈降。
要重新启用他,不就等于当众打皇帝的脸,承认崇祯当年判断错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哪有把“朕错了”挂在嘴边的道理?
连崇祯的起居注里,都把那桩事写成了“陈帅疏防”,这道坎迈不过去,陈奇瑜的名字,就只能在吏部的档案里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