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早已褪去了秋日最后的温情,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裹挟着旷野的荒芜与城市的腐朽,呼啸着刮过每一个幸存者早已被冻得毫无知觉的脸颊。那感觉,不再是轻柔的拂过,而是凌厉的切割,仿佛要将人最后的一丝体温都无情地剥离。
一支奇特的“机械化部队”,正安静地行驶在返回李庄乡的乡间土路之上。近百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在特战营战士们那充满了力量感的蹬踏之下,发出链条与齿轮啮合时特有的、极其轻微的“咔哒”声,车轮碾过尘土和枯叶,沙沙作响。这几乎是这支队伍行进中唯一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废土之上,显得既诡异,又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决心。
其中,有二十来辆自行车的后座经过了简单的加固,此刻正坐着那些刚刚从“极乐园”过山车轨道上被解救下来的幸存者。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还带着长时间的饥饿与恐惧留下的、难以抹去的印记。但他们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如同深渊般的空洞与麻木。此刻,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对生的渴望,是对未来的期盼,以及对身边这些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军人们,最纯粹的敬畏与好奇。
郑义,这位在绝望中支撑了整个队伍好几天的铁血汉子,此刻正沉默地坐在孙德胜那辆山地车的后座上。孙德胜体格魁梧,蹬起车来虎虎生风,车身都有些微微晃动。郑义沉默不语,自从得知新安军区全军覆没的噩耗之后,他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一成不变的废墟景象,那双总是充满了军人坚毅和果敢的眼眸,此刻如同两潭死水,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与郑义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队伍里其他幸存者们那压抑不住的、对新生的好奇与兴奋。尤其是那个名叫小马的年轻人,他几乎是一刻也闲不住。他坐在一个同样年轻的特战营战士身后,那双因为激动而亮晶晶的眼睛,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好奇地打量着战士身上那套充满了科技感的战术装备,以及那把造型科幻、散发着幽冷光芒的“破晓”电磁步枪。
“大哥,你……你们是杭城那边来的吗?”小马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终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的激动,“我听郑大哥说,你们是解放军。”
载着他的那名特战营战士,是一个刚从新兵营里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性格也相对活泼一些。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个比自己看起来还要瘦弱几分的“同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是啊,我们是从杭城西山据点过来的。我叫王浩,你呢?”
“我……我叫小马!”小马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他看着王浩脸上那和善的笑容,心中的那份紧张也消散了不少。他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喋喋不休地追问起来:“王大哥,那……那你们据点里,是什么样的啊?是不是……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高高的围墙,还有很多很多的枪和炮?”
“那可不!”王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自豪的笑容,他一边熟练地操控着车把,避开路面上的一个浅坑,一边用一种略带一丝炫耀的语气,向小马描述着西山据点的种种美好,“咱们西山据点,那可是整个江浙地区最大、也最安全的幸存者基地!围墙都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比这粮库的墙还要高,还要厚!上面架着重机枪,还有迫击炮!别说是那些普通的感染者了,就算是‘暴君’那种大家伙来了,也休想轻易闯进来!”
“那……那在据点里,吃饭……吃饭怎么办啊?是不是也要每天出去找吃的?”小马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找吃的?”王浩被他这问题逗乐了,他哈哈一笑,“咱们据点,早就不用为吃饭发愁了!李司令员英明啊,他早就组织我们在据点外围开垦了大片的荒地,种上了粮食和蔬菜!现在咱们据点有自己的农场,有自己的养殖场!虽然还不能顿顿都吃上大鱼大肉,但至少……能保证每个人,每天都能吃上两顿热乎乎的饱饭!”
听到“两顿热乎乎的饱饭”这几个字,小马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股源自肠胃深处的、如同火焰般灼烧的饥饿感,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已经……已经快记不清,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周围,其他那些同样在侧耳倾听的幸存者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同样的、充满了向往和渴望的表情。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在那个遥远的、名为“西山”的地方,正有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在等着他们。
“那……那在据点里,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要听军队的?我们……我们还能有自由吗?”另一个幸存者,鼓起勇气,小声地问道。
王浩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沉吟了片刻,认真地回答道:“自由?兄弟,现在这世道,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自由了。不过你放心,咱们据点跟那些趁火打劫的土匪窝不一样。李司令员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都是为了重建家园而努力。在据点里,只要你不违反规定,不危害大家的安全,你想干什么,基本没人管你。当然,前提是,你得通过自己的劳动,去换取你所需要的一切。咱们那里,不养闲人,也不养懒汉!”
王浩的话,朴实,却又充满了力量。他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为这些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的幸存者们,描绘出了一幅充满了秩序、公平与希望的、崭新的生活画卷。
车队的气氛,因为这些充满了希望的交谈而变得异常的热络。只有孙德胜那辆车,依旧沉浸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孙德胜本来就是一个性格大大咧咧、藏不住话的粗人。这一路上,光是听着旁边那些战士们和幸存者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他就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加入进去,跟他们一起吹吹牛逼,侃侃大山。但是,一想到自己身后还坐着那个如同丢了魂一般的郑义,他那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知道,郑义心里苦。换做是他,如果得知自己曾经为之奋斗和牺牲的整个军区,以及那些情同手足的战友们,都早已全军覆没,自己恐怕……也会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不堪。
但是,理解归理解,看着郑义这副半死不活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孙德胜的心里,依旧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忍了又忍,最终,实在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了。他猛地,一个急刹车,将那辆山地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然后,他转过那颗硕大的、写满了不耐的脑袋,对着身后那个依旧沉默不语的郑义,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
“我说你小子,他娘的到底有完没完?!在这儿给老子扮什么深情苦情汉呢?!不就是死了几个战友,没了个番号吗?!至于他娘的跟个娘们儿一样,要死要活的吗?!”孙德胜的声音,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粗俗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让整个车队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这边。
“新安军区是没了!你那些战友也都牺牲了!那又怎么样?!你他娘的现在还活着!你是个兵!只要你还穿着这身皮,你就得给老子站直了!你他娘的就得把那份仇,给老子死死地记在心里!”孙德胜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郑义的脸上,“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给那些把你当成救命稻草的兄弟姐妹看吗?!还是……给那些还在天上看着你的、你那些死不瞑目的战友看?!”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他们,就他娘的给老子振作起来!到了西山据点,给老子玩命地训练!把自己的本事练得比谁都硬!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去把那些害死你战友的狗娘养的杂碎,一个一个地,全都给揪出来!把他们的脑袋,都给拧下来!给你的战友们报仇!给你们新安军区雪恨!”
孙德胜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在郑义的心坎之上!
“你要是连这点种都没有,就只想在这里自怨自艾,当个活死人!那他娘的还报个锤子的仇?!干脆现在就从老子车上滚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抹脖子算了!也省得……脏了我们这块地!”
说完,孙德胜便不再理会早已被他这番话惊得是目瞪口呆的郑义,他猛地转过头,再次蹬上踏板,就要继续前进。
整个车队,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那细微的、自行车轮胎碾压过路面发出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但却异常沉稳的声音,突然在孙德胜的身后响起。
“孙连长。”
孙德胜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停下了蹬踏板的动作。
郑义,缓缓地,从那冰冷的后座之上,抬起了他那颗已经埋了许久的头。他那双本已如同死水般空洞的眼眸,此刻,虽然依旧布满了血丝和悲痛,但那眼底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团冰冷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火焰!
“你说的对。”郑义的声音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掷地有-声,“我……是个兵。”
他缓缓地,从后座之上站了起来,那魁梧的身躯,虽然因为饥饿而略显消瘦,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
“您放心。”郑义看着孙德胜,看着他眼中那份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以及……那隐藏在怒火之下的、最纯粹的战友情谊。他缓缓地,对着孙德胜,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没事了。”
“从今天起,”郑义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这条命,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的!”
看着郑义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熊熊的战意,孙德胜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地,沉甸甸地落回了胸腔!他那张总是充满了爽朗笑容的国字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看到了自家兄弟终于想通了的欣慰笑容!
他猛地转过身,用力地,给了郑义一个熊抱!
“好样的!这才他娘的是我华夏的兵!!”
车队的气氛,因为郑义的重新振作,而再次变得热络了起来。孙德胜更是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眉飞色舞地,向郑义吹嘘着他们特战一营的“光辉事迹”,以及“破晓”电磁步枪那堪称变态的强大威力。
……
车队后方,陈默和沐璇并驾齐驱。沐璇看着前方那重新恢复了活力的车队,看着那个正与孙德胜相谈甚欢的郑义,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活泼和俏丽的脸蛋上,也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对好看的月牙。
“看到郑大哥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真是为他感到高兴啊。”沐璇轻声说道。
陈默听了沐璇的话,也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复杂。他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样的话,他以后的日子,恐怕会过得……比较辛苦了。但终归……是有了盼头。”
他知道,背负着仇恨活下去,远比一了百了要痛苦得多。但这份痛苦,同样也是支撑着一个人,在绝望中继续前行的……最强大的动力。
……
当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彻底吞噬时,李庄乡那熟悉的、在夕阳下显得异常温暖的轮廓,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尽头。
孙德胜没有再让这些早已饥肠辘辘的幸存者们,继续等待。在确认了村庄周围没有任何的威胁之后,他直接下令——起锅!烧油!开饭!
当那二十几名幸存者,看着眼前那几大盆冒着腾腾热气的、香喷喷的白米饭,以及那用他们之前在便利店找到的午餐肉,炖煮得油光锃亮的“大锅菜”时,他们那根因为极度的饥饿和求生的欲望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啪”的一声,彻底地断了。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后怕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在这一刻瞬间爆发!他们甚至都忘了去拿碗筷,一个个如同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狼,发出一声声充满了喜悦的嚎叫,直接就用那双早已被冻得是青紫不堪的手,抓起那滚烫的米饭,疯狂地,往嘴里塞着!
他们一边吃,一边流泪。滚烫的、充满了幸福的泪水,混合着米饭的香甜,一同咽下。那滋味,又苦,又涩,却又……充满了希望。
他们太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眼前这在末世前,他们可能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普通饭菜,此刻,在他们的眼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美味!
夕阳的余晖,如同被打翻的、稀薄的金色颜料,慵懒地涂抹在李庄乡那错落有致的屋顶之上,将那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土地,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又圣洁的金色光晕。
李庄乡的临时“食堂”里,灯火通明,热气腾腾。那二十几名刚刚才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幸存者们,在经历了最初那如同饿狼扑食般的饕餮盛宴之后,他们的情绪,也终于……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他们一个个捧着手中那温热的搪瓷碗,小口地,喝着那碗里最后的一点菜汤。他们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未知前路的警惕,但那双本已如同死水般空洞的眼眸,此刻,却重新燃起了名为“生”的光芒。
而在“食堂”的另一侧,特战一连和三连的战士们,也同样在狼吞虎咽地,享用着这顿充满了胜利喜悦的晚餐。
吃过饭后,孙德胜没有再让这些早已身心俱疲的战士们,立刻就投入到紧张的警戒任务之中。他知道,适当的放松,是必要的。他将今晚的警戒任务,全权交给了那个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举足轻重地位的年轻人——陈默。然后,便和杨光一起,将那个同样需要好好“补一补”的郑义,以及他们各自连队的核心骨干们,都召集到了指挥部的那栋四层小洋楼里。
指挥部内,一张由厚重红木打造的、如今却铺满了各种文件和武器零件的餐桌旁,孙德胜亲自打开了一瓶从这栋房子里搜罗来的白酒。那酒液清澈,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在末世里,这玩意儿,可要比黄金还要精贵。
“来来来!都别愣着了!”孙德胜将那清澈的酒液,一一倒入几个同样是从战利品中翻出来的、大小不一的搪瓷缸子里,“今天,咱们打了场大胜仗!虽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总归是把人给救回来了!这一杯,老子……敬咱们自己!”
“干!”
战士们齐声怒吼,声音震天,充满了昂扬的战意!
他们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瞬间滑入胃中,带来一阵强烈的灼烧感。紧接着,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迅速地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里积攒的寒意和疲惫。他们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原本因为战斗而紧绷的神经,在酒精的作用下,也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郑义兄弟,”孙德胜放下酒杯,他那双总是充满了军人坚毅的虎目,此刻也多了一丝醉意,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郑义,声音洪亮地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他娘的让它过去吧。从今天起,你和你的那些兄弟们,就是我们西山据点的人了!以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战壕里打仗的亲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哥哥我说!只要我孙德胜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郑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泛起了一丝红晕。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军人特有豪迈和不羁的汉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真诚与热情,他那颗因为战友的牺牲和据点的覆灭而变得冰冷的心,在这一刻,也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端起酒杯,对着孙德胜,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大哥,大恩不言谢。以后,我郑义这条命,就是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