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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辽东邪侠 > 第28章 泪尽,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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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迦,已经来到了顾远的竹楼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怒意,整理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来汇报公务。她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顾远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

史迦推门而入。竹楼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重的墨香和淡淡的草药味。巨大的舆图依旧铺在竹案上,几乎占据了整个桌面。顾远背对着门口,微弓着背,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按压着左侧肩胛骨的位置——史迦敏锐地看到,他深色的外衫肩胛处,洇开了一小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湿痕,显然伤口又在渗血。而他对此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舆图上几处用朱砂圈出的险要隘口,眉头紧锁,仿佛要将那图纸看穿。

“左护法?”顾远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何事?是寨东防御工事的进度?还是南面巡逻队又发现了好似拜火教探子的踪迹?”他的语气公式化,心思显然还钉在那张图上。

史迦看着他那专注到冷漠的背影,看着那刺眼的、被忽略的肩头血痕,再想到此刻阿古拉为了给他采药而中毒濒死的惨状,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没有回答顾远的问题。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顾远那因专注而显得无比冷酷的背影,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们的顾帅真是日理万机。”

顾远听出她语气不对,终于从舆图上移开视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和上位者的审视,缓缓转过身:“嗯?左护法此言何意?”

史迦踏前一步,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她指着顾远肩头那洇开的血痕,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刀:“顾帅连自己肩上的血在流都看不见,自然更看不见别人为你流了多少血!阿灼姐姐为了给你采那该死的七叶莲,被铁线青咬了!现在生死未卜!你倒好,还在这里看你的破地图!你的心呢?!被狗吃了吗?!”

“阿古拉?!”顾远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但那份惊愕极其短暂,随即被一种被打断重要思绪的烦躁和一丝“小题大做”的不耐所覆盖。铁线青?毒蛇吧?阿古拉武功应该不弱,又有青蝎娘子的传承,身上必有解毒丹药,何况还有封先生在……他的心思瞬间又回到了舆图上那关乎潞州生死存亡的隘口布防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知道了。封先生自会处理。左护法若无事,便退下吧,此地……”

“此地如何?!”史迦的理智之弦,在顾远那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知道了”三个字中,彻底崩断了!所有的怒火、替阿古拉感到的滔天委屈、对父亲惨死的复杂怨愤、对苗疆未来的焦灼,瞬间化作毁天灭地的杀意!

“顾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史迦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整个人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她根本不给顾远任何反应的机会,身体化作一道带着腥风的残影,直扑过去!

她的右手五指在瞬间弯曲如钩,指甲诡异地泛起幽蓝光泽,正是金蜈一脉的杀招“五毒裂心爪”!爪风凌厉狠辣,带着一股甜腻腥臭的剧毒气息,直抓顾远正在渗血的左肩旧伤!与此同时,左袖一扬,几点乌光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笼罩顾远下盘几处要穴,赫然是淬了“腐心蚀骨散”的“蜈尾针”!一出手,便是毫无保留的搏命杀招,刁钻狠毒,直取要害!

致命的腥风扑面而来!顾远瞳孔骤然收缩!他万万没想到史迦会突然暴起发难,而且目标直指他防御最薄弱的旧伤!此刻他重伤初愈,丹田内真气十不存三,仅余三成内力在经脉中艰涩运转,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瞬间爆发出全盛时期的速度和力量。加之他刚才心神几乎全部沉浸在复杂的舆图推演中,猝不及防之下,反应终究慢了致命的一线!

“嗤啦——!”

尽管顾远在千钧一发之际本能地向后急撤,同时身体强行向右侧扭转,试图避开要害。但那凌厉的毒爪依旧狠狠抓破了他肩头的衣衫,在他本已崩裂的伤口上,留下了五道浅显的,边缘瞬间焦黑翻卷的恐怖爪痕!剧毒伴随着撕裂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骨髓!

“呃!”顾远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更糟的是,强行扭身的动作牵动了内腑,本就因旧伤而滞涩的真气瞬间逆冲,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胸口烦闷欲呕,身形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旧伤剧痛、真气逆乱、身形迟滞的瞬间,那几枚歹毒的“蜈尾针”已然射到!顾远强提残存真气,脚下步伐变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射向丹田、膝盖的两枚,但最后一枚却“噗”地一声,深深钉入了他的右大腿外侧!

一股阴寒歹毒的气劲伴随着剧烈的麻痹感瞬间从针孔处蔓延开来!顾远只觉得右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史迦!你疯了?!”顾远又惊又怒,厉声暴喝!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一直兢兢业业、为苗疆出力的左护法,为何会突然对他下此毒手!是金蜈圣手的余孽作祟?还是……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但身体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史迦一击得手,眼中凶光更盛,状若疯魔,丝毫不给顾远喘息之机!她双掌翻飞,带起一片令人作呕的腥甜毒雾,掌影重重叠叠,如同千百条剧毒的蜈蚣疯狂噬咬,将顾远周身要害尽数笼罩!招招夺命,式式追魂!她根本不在乎自身防御,完全是拼着同归于尽的打法,要将满腔的怒火和替阿古拉讨的公道,用最极端的方式宣泄出来!

“为什么?!我顾远何处亏待了你?!我对苗疆不好?又何处对不起你?!”顾远又惊又怒,强忍着肩头和大腿传来的钻心剧痛以及毒素带来的麻痹眩晕感,厉声质问。他手中没有兵器,情急之下猛地抄起案上一卷沉重的竹简,内力灌注,原本用来书写的竹简瞬间变得坚逾精钢!

“砰!砰!砰!”

竹简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大开大阖,刚猛霸道,隐隐带着契丹百兽功的凶悍气势,却又因竹简本身的特性而多了几分奇诡的变化。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沉闷的风雷之声,硬生生将史迦那刁钻阴毒的掌力一次次震开、格挡!

墨汁四溅,染污了两人的衣袍。坚韧的竹片在剧毒的侵蚀和巨力的冲击下,不断发出“咔咔”的碎裂声。顾远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汗水混着肩头的血水滚落,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风箱般沉重艰难。他完全是凭借着远超史迦的战斗经验和钢铁般的意志在苦苦支撑!若非他重伤未愈,真气只剩三成,又被剧毒和旧伤牵制,以他全盛时期的实力,史迦这等的身手,根本近不了他身前三尺!即便如此,他每一次格挡反击,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凶险万分!

史迦也绝不好受。顾远残存的内力灌注在竹简上,每一次硬碰硬的撞击都震得她手臂酸麻,气血翻腾。竹简上蕴含的那股属于契丹狼王的凶悍劲力,让她感觉自己如同在撼动一座沉重的大山!若非顾远身中剧毒、旧伤崩裂、真气不济,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她早就被那沉重的竹简砸得骨断筋折了!她完全是靠着不要命的狠劲和顾远状态奇差,才勉强维持着攻势,但已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落入下风。

“说!为何谋反?!”顾远抓住史迦一个换气的空档,竹简带着沉重的风压,如同门板般横扫而出,逼得史迦狼狈后跃。他气息粗重,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史迦,试图从她疯狂的攻击中找到一丝线索。

史迦被震得气血翻涌,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看着顾远那染血的肩头、苍白却依旧带着凛然威势的脸,听着他那“谋反”的质问,再想到此刻不知生死的阿古拉,悲愤、委屈、替阿古拉感到的不值瞬间冲垮了一切!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谋反?!哈哈哈!顾远!我是替阿灼姐姐不值!替她来讨个公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你把阿灼姐姐当什么了?!她为你差点死了!你还在这里看地图!你该死!”

就在史迦悲愤怒骂、顾远心神剧震的刹那——史迦一掌凝结全部力量直取顾远中门。

“住手!!!”

一声凄厉到撕裂空气的尖叫从门口传来!

张红背着奄奄一息、左腿肿胀发黑、鲜血淋漓的阿古拉,踉跄着冲了进来!正看到史迦状若疯魔、顾远浴血苦战的惊悚一幕!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濒死天鹅的哀鸣,撕裂了竹楼内杀机四溢的空气!

伴随着这声尖叫,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门口冲了进来!

是阿古拉!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毒而泛着青紫,左腿小腿处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大半,留下斑斑刺目的痕迹。她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跋涉,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疼痛和虚弱。然而此刻,那双总是盛满爱恋或委屈的大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生死的保护欲!

在史迦那一掌即将印上顾远胸膛的刹那,阿古拉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扑到了顾远身前!

她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史迦那足以开碑裂石的腐心蚀骨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史迦那双燃烧着愤怒与杀意的眼睛,在看清扑来的人影是阿古拉的瞬间,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骤然缩成了针尖!她脸上的狠厉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尖叫:“阿灼姐姐——!!!”

拼着经脉逆行的巨大风险,史迦硬生生将拍出的掌力向侧面狂泻!乌黑的掌风擦着阿古拉的鬓角呼啸而过,狠狠轰在旁边的竹墙上!

“轰!!!”

一声巨响!坚韧的竹墙如同被巨锤砸中,瞬间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碎裂的竹片、泥灰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整座竹楼都在这狂暴的掌力余波下剧烈地摇晃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史迦被自己强行逆转的掌力反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踉跄着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挡在顾远身前的阿古拉。

而顾远,在阿古拉扑入怀中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那熟悉的、带着草药清香的柔软身体撞入怀中的感觉,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拥抱阿茹娜的感觉……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阿古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剧痛和虚弱。她小腿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包扎的布条,在顾远素色的衣襟上晕开刺目的红梅。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感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顾远的胸膛上。

这不是阿茹娜!

这个认知,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远被“替身”二字搅得一片混乱的心上!他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怀中颤抖的身躯,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远比刚才面对史迦杀招时更甚!

“阿古拉?!”顾远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失措。他低头,目光触及她腿上那刺目的鲜红和惨白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你的腿?!”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盯住刚刚稳住身形的史迦,狂暴的杀意混合着惊怒冲天而起:“史迦!你要杀我?!为何谋反?!是我顾远亏待了你?!苗疆之事何处不妥?!还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你终究放不下你父亲金蜈圣手的仇,要在此刻清算?!”

“清算?”史迦抹去嘴角的血迹,听到顾远的质问,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惨笑。她指着顾远怀中虚弱不堪的阿古拉,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珠:

“顾远!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她!看看我的阿灼姐姐!看看这个被你当成替身、被你伤透了心、现在还为你拖着一条被毒蛇咬得差点废掉的腿、爬也要爬回来护着你的傻子!”

她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痛心,声音嘶哑破碎:

“我谋反?我恨不得杀了你!但不是为了我那个被野心烧昏了头的爹!是为了她!为了这个被你伤得遍体鳞伤却还把你当成天的傻姑娘!”

史迦猛地踏前一步,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死死盯着顾远,字字泣血,控诉如刀:

“你心里只有你那张破地图!只有你死去的妻子!阿灼姐姐为你熬药烫伤了手,你看不见!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偷偷抹眼泪,就因为你梦里喊的都是‘阿茹娜’!你看不见!她今天为了给你找那味该死的‘七叶莲’解你旧伤淤毒,被‘铁线青’咬伤!拖着一条肿得发黑的腿回来,疼得嘴唇都咬破了!你呢?!你还在这里看你的地图!你问过她一句没有?!你关心过她一点没有?!她是不是活该?!是不是就活该做那个影子?!是不是她的命在你眼里,就真的这么贱?!这么不值钱?!顾远!你说话啊!!”

史迦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顾远的心脏,再反复搅动。他搂着阿古拉的手臂僵硬如铁,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画面、阿古拉强颜欢笑的瞬间、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失落和委屈……如同被史迦这血泪的控诉彻底激活,排山倒海般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阿古拉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额发,小腿上那刺目的、肿胀发黑的伤口,那浸透布料的鲜血,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为了给他找药……被毒蛇咬伤……

“我……”顾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史迦那一声声“替身”、“影子”、“不值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撕扯着他自以为坚固的壁垒。他自以为的深情,他沉溺其中的悲伤,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去了所有悲情的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出其下最自私、最残忍的真相——他用一个活生生、深爱着他的女孩,去填补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他用她的血肉之躯,去祭奠他亡妻的墓碑!

“啊——!!!”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鸣。

支撑着他屹立不倒的、那属于统帅的、属于契丹狼王的、属于复仇者的所有坚硬外壳,在史迦血泪的控诉和阿古拉腿上的剧毒伤口面前,轰然崩塌,碎裂成齑粉!

顾远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一晃。他不再看任何人,那双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在谋划时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剧痛和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他搂着阿古拉的手臂失去了力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地面滑去。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顾远,这个曾让整个苗疆敬畏、让拜火教忌惮的男人,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竹地板上!他紧紧抱着怀中的阿古拉,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她单薄的肩窝。

“对不起……阿古拉……对不起……”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埋首的地方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无助,“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伤你这么深……我混蛋……我该死……”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阿古拉肩头的衣衫,灼热得烫人。

“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嘶哑哽咽,卑微到了尘埃里,“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像是溺水的人,徒劳地抓紧阿古拉的手臂,一遍遍地重复着空洞的保证,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张红静静地站在被史迦掌风轰开的破洞边缘。冷冽的晨风裹挟着竹林的湿气和灰尘,灌入这间一片狼藉的竹楼,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爆发到骤然逆转的全过程。

当史迦那带着必杀之意的毒掌拍向顾远,而阿古拉如扑火飞蛾般挡在身前时,张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刻,她看到了史迦眼中灭顶的惊恐和不顾一切逆转掌力的决绝。她更看到了顾远在阿古拉扑入怀中时,那瞬间僵硬的肢体和眼中爆发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慌——那不是统帅的威严,而是一个男人在即将失去珍视之物时最本能的恐惧。

史迦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将顾远那看似强大冷酷的外壳彻底剖开,暴露出里面那个被亡妻之痛折磨得千疮百孔、却又因自私而深深伤害了另一个深爱之人的灵魂。当顾远那声绝望的嘶吼响起,当他抱着阿古拉轰然跪地、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痛哭流涕、卑微祈求原谅时……张红心中那座由仇恨筑成的、摇摇欲坠的冰山,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巨大的呻吟,彻底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碎片沉入心底,激起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酸涩的了悟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在竹楼里冷静地抛出“合作”提议、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那个被阿古拉奉若神明、被无数苗民感恩戴德的“苗疆救星”,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阴险仇敌”……他的内核,竟包裹着如此汹涌的痛苦和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

阿古拉那句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的维护,再次清晰地回响在张红耳边:“你懂什么?!他连自己伤口流血都忘了,却记得每个立过功的小卒的名字!他就是苗疆的救星!是这乱世里唯一的光!”

此刻,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抱着受伤的爱人,哭得浑身颤抖、卑微祈求原谅的男人,张红终于无比真切地触碰到了阿古拉所信仰的“光”的背面——那并非神只般的完美无瑕,而是一个伤痕累累、背负着沉重枷锁、会犯错、会脆弱、会为伤害所爱之人而痛不欲生的……真实的人。

恨意,如同退潮般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理解、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以及……一种奇异的、想要靠近去探明真相的冲动。

就在顾远深陷于无尽的悔恨深渊,泣不成声地哀求原谅时,他怀中那具一直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不是的!远哥哥不是那样的!”

阿古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顾远紧箍的双臂,忍着腿上传来的钻心剧痛,硬是转过身,张开双臂,如同一只护崽的母鸡,将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顾远死死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小腿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渗出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竹地板。可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那双红肿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毫不畏惧地迎向史迦震惊、痛心又愤怒的目光。

“史迦!”阿古拉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异常清晰,“你不懂!你根本不懂远哥哥!不许你这样骂他!他比谁都苦!比谁都难!他不是故意的!”

她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如同失去灵魂般、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顾远,眼中瞬间蓄满了心疼的泪水。她转回头,对着史迦,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呐喊:

“是!他心里有阿茹娜姐姐!他忘不了!那是他心尖上的疤!剜掉了会死人的!可那又怎么样?他难道就不配活着了吗?他难道就不配被人心疼了吗?”

她激动地指着顾远,泪水汹涌而下: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啊!他为了自己部族的族民能活得像个人,不用再被拜火教当牲口一样驱使、虐杀!他顶着‘叛徒’的骂名,在张三金那个老魔头眼皮底下周旋,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呕心沥血地制图、谋划,想着怎么让苗疆的子民吃饱穿暖,怎么让我们的寨子更安全!他记得每一个为他流过血的战士的名字!他为了给营地里受伤的兄弟多争取一口肉汤,能亲自去跟拜火教的后勤拍桌子!他肩膀上那么重的伤,换药时疼得脸色发白,可他吭过一声没有?!他为了不让大家担心,硬是忍着!这些!这些你都看不到吗?!”

阿古拉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心疼: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他连血在流都忘了!可他没忘记过任何一个需要他守护的人!没忘记过任何一个对苗疆的承诺!这样的人,你凭什么骂他是负心郎?!凭什么说他无情无义?!他的情义比山重!比海深!只是……只是他的心……太满了……装满了别人的苦,装满了苗疆的难,装满了死去的阿茹娜姐姐……满得……满得快要裂开了!他哪里还有地方……装下他自己那点痛?装下……装下我那点……小小的委屈?”

说到最后,阿古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哽咽。她再次看向身后的顾远,看着他因自己的话而浑身剧震、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写满难以置信和更深痛楚的脸。

阿古拉伸出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顾远冰冷潮湿的脸颊,用指尖擦拭着他不断滚落的泪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远哥哥……我不委屈……真的……能看到你好好地活着,能站在你身边……能替你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帮你熬一碗药……阿古拉就知足了……你是苗疆的光……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永远都是……”

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的疼痛和毒性的侵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古拉!”顾远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猛地伸出双臂,在她倒下之前,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透过她去拥抱另一个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地拥抱住了这个叫阿古拉、用生命在爱他、守护他的女孩。他的泪水,滚烫地滴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

“我错了……阿古拉……我错了……”他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破碎,“我不是光……我混蛋……我让你受苦了……”他慌乱地检查她腿上的伤口,看到那肿胀发黑、血流不止的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药!快!找封先生!快啊!!!”他朝着门口,朝着呆立当场的史迦,发出了近乎崩溃的嘶吼。

史迦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阿古拉那番泣血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看着顾远抱着阿古拉,看着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真实的、痛彻心扉的恐慌和悔恨;看着阿古拉即使痛得快昏过去,依旧用那样心疼、那样崇拜的眼神望着顾远……

她眼中的愤怒、不甘、替阿古拉感到的委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种深沉的、带着凉意的疲惫。原来……是这样吗?她一直只看到了阿古拉的委屈,只看到了顾远的“无情”,却从未真正看清这层层包裹下的、属于这两个人的、如此沉重又如此……炽烈的真相。

父亲……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竹墙上那个被自己掌力轰开的大洞,仿佛看到了父亲金蜈圣手偏执疯狂的脸。为了所谓的“纯粹”,不惜利用、伤害……最终走向毁灭。而眼前这个男人,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心藏无尽悲伤,却仍在燃烧自己,试图照亮一方土地……

“我去……我去找封先生……”史迦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紧紧相拥的两人,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了竹楼,身影很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张红依旧站在破洞的边缘,冷风拂面。竹楼内,顾远抱着昏迷的阿古拉,如同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无助而恐慌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泪水,他那瞬间崩塌的脆弱,他那因恐惧失去而发出的嘶吼……与他之前运筹帷幄的统帅形象形成了最尖锐、最震撼的对比。

阿古拉那句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他是苗疆的光!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刻在张红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共鸣。她终于彻底看清了。这光芒,并非无瑕,它来自一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黑暗中倔强燃烧的心。这世道,并非完人,他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犯着刻骨的错误,却又在痛苦和错误中挣扎着,试图担起那沉重如山的责任。

仇恨的坚冰彻底消融,化作一股温热的、带着复杂滋味的清流。她默默地看着顾远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痛悔与无助的脸,看着他小心地抱着阿古拉,如同抱着易碎的琉璃……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在她心中悄然升起,坚定而清晰。

她不再停留,最后看了一眼这混乱却充满震撼的一幕,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融入了门外渐亮的晨曦之中。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