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檐角铜铃被穿堂风一吹,叮咚声碎成几瓣,散入太极殿深处。嬴祁捏着黑冰台密探呈上来的绢帛,指腹几乎要将那薄如蝉翼的丝料碾出褶皱。
“主上,王后陵寝地宫第三重门的‘归墟锁’有撬动痕迹,守陵军昨夜发现三具黑衣人的尸体,颈骨皆为掌力震碎,非我大秦武卒手法。”蒙毅垂手立在丹陛之下,甲叶缝隙里还沾着骊山的尘土。
嬴祁没抬头,目光钉在绢帛末端那行小字上——“陵中玄冰棺空,棺底刻‘墨’字”。他喉头滚动,忽然想起三日前回李家村时,老村正塞给他的半块玉佩。玉佩触手生凉,边缘刻着细密的蝌蚪文,此刻正隔着衣料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烙铁。
“墨?”嬴政从御座上起身,玄色龙袍拖过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当年为冬儿下葬时,寡人亲自查验过棺椁,玄冰寒玉所制,三丈之下以汞海封固,莫说撬锁,便是用十万斤炸药也未必能撼动分毫。”
殿内烛火突然无风自摇,嬴祁袖中藏着的半块玉佩猛地发烫,青黑色的纹路竟透出微光。他指尖一颤,那绢帛“啪”地落在地上,墨迹未干的“墨”字在烛光下扭曲,渐渐化作一只振翅的玄鸟图案。
“墨家?”嬴祁弯腰捡起绢帛,指腹划过那只玄鸟,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随父王巡视函谷关时,曾在一处废弃的驿站见过同样的图腾。那时黑冰台统领赵高说,那是百年前楚墨门遗留下的标记,专司刺探列国秘辛。
“不可能。”嬴政猛地按住龙椅扶手,鎏金的龙纹被掌心内力震得簌簌落粉,“当年冬儿……”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嬴祁腰间悬着的玉佩,瞳孔骤然收缩。
那半块玉佩是羊脂白玉所制,刻着朵残缺的雪莲花——正是冬儿当年常戴的发簪纹样。七年前嬴祁被接回咸阳时,村正只说是他生母遗物,却从未提过玉佩另一半的下落。
“父王。”嬴祁忽然抬头,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簇跳跃的光,“您当年为娘修建陵墓时,可曾见过墨家的人?”
嬴政背过身去,宽大的袍袖拂过案几,青铜香炉里的檀香灰簌簌落了一地。他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冬儿的真实身份,连吕不韦都不知道。”
殿外突然传来衣袂破风之声,黑冰台统领赵高原地一旋,单膝跪在丹陛前:“启禀主上、太子殿下,骊山守陵军来报,陵寝封土下发现一条暗河,河底有墨家机关枢纽!”
嬴祁霍然起身,腰间玉佩“叮”地一声撞在剑鞘上。他想起村正说过,冬儿当年总在深夜对着南山方向出神,嘴里念叨着“矩子令”“非攻机关”。那时他只当是村妇呓语,如今想来,每一个字都像枚钉子,狠狠楔进记忆深处。
“备马!”嬴祁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玄色衣摆被内力鼓得猎猎作响,“父王,孩儿要去骊山!”
“胡闹!”嬴政猛地转身,龙袍上的金线绣纹在烛光下流转,“墨家矩子令一出,天下墨者皆从,你可知当年……”他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竟渗出几点猩红,“冬儿她……咳……当年中了阴阳家的‘噬心蛊’,就算没死,也早已……”
“未必!”嬴祁踏前一步,声如金石交击,“黑冰台密报说玄冰棺内留有‘寒玉诀’的气息,那是墨家疗伤圣典的入门心法!”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墨玉令牌,正是方才弯腰时从绢帛里抖落的。
嬴政瞳孔骤缩,踉跄着后退半步,扶着龙椅扶手才稳住身形。那墨玉令牌上刻着朵完整的雪莲花,与嬴祁腰间的半块玉佩严丝合缝——这是当年楚墨门圣女的信物,除了冬儿,世上再无第二人持有。
“祁儿……”嬴政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你可知,当年为父为何要在骊山修陵?不是为了风光大葬,是为了用七十二道玄冰锁镇住她体内的蛊虫!”
殿外惊雷乍响,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如同战鼓。嬴祁望着父王骤然斑白的鬓角,忽然想起幼年在李家村,每逢雷雨夜,冬儿总会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的朱砂痣。
“后颈……”嬴祁猛地撩起衣领,对着烛火侧身。嬴政的目光落在他后颈那粒朱砂痣上,瞳孔瞬间被血色染红——那不是普通的朱砂痣,而是用墨家秘药“赤魂砂”点染的印记,专为压制噬心蛊的虫毒!
“她骗了我……”嬴政喃喃自语,袖中龙纹匕首“呛啷”落地,“当年她说毒已解,让我不必再寻神医,原来……原来她一直在用赤魂砂压制!”
嬴祁弯腰捡起匕首,指腹划过冰冷的龙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回村祭祖,在冬儿的旧木箱底见过半罐赤红色的粉末。那时他问村正,老人只说是治风寒的土方,如今想来,每一粒粉末都浸着母亲的血。
“暗河入口在何处?”嬴祁将匕首插回靴筒,语气平静得可怕。殿内烛火突然齐整地偏向他,映得他眼底的血丝格外分明。
赵高立刻呈上一卷羊皮地图:“启禀太子殿下,暗河入口在陵寝西侧三百步的乱葬岗,属下已命黑冰台死士清剿了周边的墨家哨点。”
嬴政突然按住嬴祁的肩,掌心内力源源不断注入他经脉:“听着,祁儿,墨家矩子当年立誓,若圣女血脉尚存,便要带她回楚墨总院。但楚墨总院在东海归墟之下,九死一生……”
“归墟又如何?”嬴祁反手扣住父王的手腕,内力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金色光带,“当年娘能从咸阳宫带出我,今日我便能从归墟里接她回来!”
他转身走向殿门,玄色衣摆扫过烛台,二十四盏宫灯骤然齐明。雨幕中,蒙毅已牵着踏雪乌骓候在阶下,马背上还驮着嬴祁的玄铁长枪。
“太子殿下,”赵高突然跪地,呈上一枚漆黑令牌,“黑冰台‘玄字营’三百死士已在骊山待命,此令牌可调动天下墨门暗桩——这是王后当年留下的。”
嬴祁接过令牌,入手冰凉,背面竟刻着半朵雪莲花。他想起村正说过,冬儿临产前一夜,曾对着月光流泪,说“矩子令若现,祁儿便是楚墨最后的希望”。那时他不懂,此刻却忽然明白,母亲藏在粗布衣衫下的,何止是一副瘦弱的身躯。
“驾!”踏雪乌骓一声长嘶,铁蹄踏碎积水,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冰晶。嬴祁伏在马背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后颈的朱砂痣突突跳动,仿佛母亲的心跳隔着万里传来。
骊山方向,一道墨色光柱冲破雨幕,直插云霄。那是墨家“归墟令”的信号,意味着楚墨总院已开启海底通道。嬴祁握紧手中的墨玉令牌,枪尖挑起一枚雨珠,在夜色中划出半朵雪莲的轨迹。
“娘,”他对着风雨低语,声音被惊雷吞没,“孩儿来接你了。”
咸阳宫的钟声忽然轰鸣,二十四响过后,整个关中平原的玄甲锐士同时拔刀。黑冰台密探快马加鞭,将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往九原郡——太子殿下有令,三日之内,务必查清东海归墟的海底地形。
雨越下越大,嬴祁的乌骓马踏过最后一道山梁,骊山陵墓的封土堆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他勒住缰绳,望着那座酷似覆斗的封土,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冬儿指着村头的土坡说:“祁儿,那是娘为你堆的小山,等你长大了,要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此刻他终于明白,母亲所说的“更高的地方”,从来不是咸阳宫的金銮殿,而是那片藏在归墟之下的墨家总院——那里不仅有她的过往,或许还藏着大秦延续千年的秘密。
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前蹄突然陷入泥坑,竟踩碎了一块刻着蝌蚪文的青砖。嬴祁翻身下马,扒开浮土,只见青砖之下露出半截锈蚀的铜灯,灯座上刻着朵残缺的雪莲花。
“果然有密道。”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内力注入青砖缝隙,“轰”的一声,三尺见方的地面轰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
洞内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银味。嬴祁点燃火折子,借光望去,只见洞壁上刻满了墨家机关图,最深处的石壁上,赫然用赤魂砂画着半朵雪莲花——正是他后颈的印记。
“娘……”他指尖抚过冰冷的石壁,忽然摸到一处凹陷。用力一按,洞顶“咔哒”一声,一枚青铜令牌应声落下,正面刻着“楚墨”二字,背面则是朵完整的雪莲花。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嬴祁转身提枪,只见蒙毅浑身浴血冲了进来:“殿下,墨家巨子带着三百死士守在暗河入口,他们……他们说王后娘娘在归墟等您!”
嬴祁握紧青铜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村正最后说的话:“冬儿走前留了句话,若有一日祁儿寻来,便说‘雪莲花开时,归墟门自开’。”
洞顶的雨水滴落在令牌上,那朵雪莲花忽然泛起红光,顺着纹路蔓延至整个令牌。嬴祁只觉后颈一热,朱砂痣竟与令牌遥相呼应,化作一道血色光柱直冲洞顶。
“轰隆!”洞顶的封土轰然炸开,暴雨中,一朵巨大的雪莲花虚影在骊山之巅缓缓绽放。嬴祁望着那朵光莲,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他以为的临终)塞给他的那块碎玉,上面刻着的原来不是花纹,而是归墟海底的星图。
“备船,去东海。”嬴祁将青铜令牌收入怀中,枪尖挑起蒙毅递来的玄铁罗盘,“告诉父王,孩儿不仅要接娘回家,还要把楚墨总院的‘非攻机关术’,全都搬回大秦!”
雨幕中,三百黑冰台死士跪伏在地,以剑划地立誓。嬴祁翻身上马,乌骓马一声长嘶,踏碎满地水银灯影,朝着东海方向狂奔而去。他不知道的是,在归墟深处的墨色宫殿里,一位素衣女子正对着水镜落泪,镜中映出的,正是他后颈那枚跳动的朱砂痣。
“政哥哥,祁儿,”她指尖划过水镜里嬴祁的眉眼,轻声呢喃,“墨家的劫,大秦的运,都在这孩子身上了……”
水镜之外,无数青铜机关人正在组装巨舰,船头雕刻的不是龙,而是展翅的玄鸟——那是楚墨总院等待了二十年的,归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