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十七,南京诏狱的石缝里渗出铁锈味的水珠。方孝孺的指尖抠在青砖上,划出两道深痕——昨夜大雨冲垮了刑部外墙,水中混着朱砂写的《削藩十策》残页,像血蛇游过他脚边。狱卒的油灯晃过墙根,照亮半句未泡烂的字:“诸侯强则天子危……”
窗外忽有马蹄踏碎水洼,燕军玄甲映着火光涌过街巷。道衍和尚的黑色袈裟在雨幕里一闪,枯手拍落方孝孺肩头的蛛网:“幽冥当铺的船,泊在金川门护城河。”
护城河漂满浮尸的漩涡中,柏木柜台浮沉如棺。朱棣的佩剑抵住方孝孺后心:“写诏书,你活。不写——”剑尖挑开他染血的衣襟,露出锁骨下“正学”二字的烫疤。
柜台后伸出一只青鳞手,指甲敲了敲砚台:“建文帝用《周礼图》换三日逃亡,您要换什么?”
方孝孺抓起砚台砸向朱棣。墨汁泼在朱棣蟒袍的团龙眼上,那龙目突然淌下泪来——“典当物:天下士子信周公之志的痴心。”他撕开衣襟蘸血写字,“所求:我死时溅起的血,化作千根钢钉,钉死燕贼坐的金銮殿!”
当票从河底浮起,夏代龙玺盖戳时扯出血丝。掌柜轻笑:“钉死龙椅需付十万生魂,您押的‘痴心’只值三根钉。”
六月二十五日,聚宝门刑场。芦苇席垫在方孝孺膝下,免得血污了要抄家的官靴。刽子手的刀被日头烤出青烟,他却盯着刑部主事手里的册子——那是用他学生练子宁的人皮裱的“十族名录”,第一页是他瘫痪多年的族叔方克勤。
“方先生!”朱棣的龙辇停在血洼前,“现在写‘燕王即位’,朕免你学生廖镛死罪。”
少年廖镛被铁钩穿过琵琶骨拖上台,喉管里咕噜着《孟子》句子。方孝孺突然抢过名录,咬破手指在封皮补了一行小楷:“十族之外,添‘天下读《逊志斋集》者’”。
绞索套上他脖颈时,当铺掌柜的声音钻进耳膜:“再加典当物‘殉道之名’,可换那孩子全尸。”
“留着你的脏钱!”方孝孺咳出血沫,“我典当左眼!换此刻日食——”
午时三刻,太阳骤然漆黑。刑场狂风卷起《周礼图》残页贴到朱棣脸上,纸页渗出建文帝的掌印。道衍的禅杖猛击地面:“快斩!”
刀落时,方孝孺颈血喷溅三丈,竟在日轮中央凝成危宿星图(危月燕,主刑杀)。血星坠落处,奉天殿龙椅“咔嚓”裂开三道缝,镶金楠木里钻出无数墨写的“篡”字——恰是他典当所得的三根血钉显形。
朱棣暴怒:“诛!给朕诛尽……!”
话音未落,廖镛突然挣断绳索,怀中掉出半截焦木——正是方孝孺书房“正学斋”的匾额残块。少年将残匾按进血泊,嘶吼响彻刑场:“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当夜,锦衣卫闯进方家祠堂。火把照见梁上悬着未写完的《代嗣君谕燕王檄》,最末一行朱砂小字突然腾空燃烧:“此血焚尽,当化春雷”。火焰顺梁柱爬满宗谱,八百七十三个人名在火中扭动如活蛇。
道衍蹲身拨弄灰烬,捡起半片未焚的玉圭。圭上浮现幽冥当铺的甲骨文:“收方孝孺儒骨一副,实付:零——因买主朱棣阳寿,早典当于白沟河”。
金川门暗河里,柏木柜台载着方孝孺的断齿漂向长江。齿缝嵌着细如蚊足的刻字,凑近方能辨认:
“后世人知南京有诛十族事,便付千倍仁心”
当票编号: 建文壬午·危宿拾柒
典当物: 天下士子信周公之心(实重三钱七分)
所求: 诛十族之血化三钉,裂永乐龙椅
代价: 左目;《逊志斋集》永禁
星应: 危宿坠于日轮,主文脉断六十年
违约罚则: 血钉反噬,万历十三年释方氏遗族时地动
宣德元年冬,几个书生在雁荡山掘出陶瓮。瓮里《方正学文集》的纸页薄如蝉翼,迎着月光显出蓝字:“此乃当铺未收之孤本——典当物:掘书人三十年阳寿”。
狂风骤起,书页纷飞如白蝶,每一页都映着当年刑场血钉刺穿龙椅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