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芸躺在床上,意识如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海中载沉载浮,寻不到一处可以停靠的岸。
她费力睁开眼,一道模糊的身影立在床边,神色焦灼,嘴唇快速地开合着,正说着什么。
可她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音节,似乎是“雨之”。
“雨之”……是谁?
她混沌的思绪缓慢转动,在持续的低沉嗡鸣与昏沉中,她恍然记起,这是自己最初的名字。
出生时,一名土系占卜师为她卜过一卦,说她命里缺水。因此,阿爹为她取名“齐雨之”。
或许是她命中的水实在太少了,单单一个“雨”字,终究没能压住那干涸的命数。
她的后半生,几乎都在一片荒芜中度过。亲人接连逝去,那样的结局太过惨淡,未曾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回想旧事,齐芸只觉得脑仁一阵抽痛。
她合上眼,缓缓吸了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画面驱散。
可越是不愿想起,那些记忆就越是鲜明地翻涌上来。
阿母在她十二岁那年病故,阿父从此变得愈发严厉而沉默。
那时她正值叛逆之年,父女关系在日复一日的紧绷中,矛盾终于爆发。
吵得最凶的那一次,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秦礼怀家中住了一整个星期。
最后,是一个夜晚,她撞见了前来寻她的阿父。预想中的责骂并未到来,他只是平静地对她说:“你阿姐和阿弟想你了。”
沉默片刻,他又哑着声音补充:“家里做好了槐豆面。”
槐豆面,需将槐豆泡在水中发酵,用火焰细细析成粉……工序繁复。阿母在世时,常做给她吃。
后来阿姐告诉她,她吃到的槐豆面,是阿父反复揉坏了好几次,才终于在那一天晚上做成的。
或许人在虚弱时,伪装的坚强总会不堪一击。连齐芸自己都未曾察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突然很想再吃一碗槐豆面。
“师傅。”
有人在唤她。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拭去那点湿意。紧接着,她的唇被小心地捏开,带着甜香的液体流入喉间。
她不自觉地吞咽着,那被灼烧般的躯体仿佛被这股清凉稍稍安抚,躁动渐息。
再次睁眼时,她看清了床边满面忧色的小草,以及紧咬下唇、双眼赤红的黎尔。
敏锐地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她目光微转,看见坐在椅中的莱斯若特。
他正静静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仿佛已窥见什么。
齐芸心头一紧,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干涩沙哑的音节。
“师傅,你发烧了,先别说话。”小草温声安抚,随即取出一枚刚制好的药丸,递到她唇边,“里面加了甜甜藤,不苦的。”
齐家的人,都格外厌恶苦味。因此小草每次制药,总会费尽心思,在不影响药性的前提下,设法掩盖药植自带的苦涩。
齐芸含住药丸,它在口中很快融化,除了一丝淡淡的药气,尝起来竟如寻常糖果。
齐芸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阿芸……”耳边传来黎尔哽咽的声音。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黎尔曾亲眼见过齐芸浴血濒死的模样,这份恐惧早已刻入骨髓,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药力逐渐化开,齐芸再次尝试开口。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如同破旧风箱。
小草转身倒了杯温水,黎尔接过来,喂她喝下。
身体渴得厉害,齐芸饮了大半杯,才觉得喉间舒缓些许。
她望向小草,眼中的意思明显:不能耽误学习。
小草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我今天不去训练场了,就在屋里研究聚灵火杀阵。”
齐芸皱眉,见她神色坚持,终是点了点头,叮嘱道:“木系的……修练……也别懈怠。”
“师傅你安心休养,别操心我的事。”小草将备好的药剂与药丸放在床头柜上,仔细向黎尔交代服用的时间和注意事项,最后道:“师公,待会儿你再去熬些瘦肉粥给师傅。”
黎尔全部心神都系在齐芸身上,愣了几秒,才点头答应:“好。”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小草坐在凳上,凝神钻研昨日的阵法;
莱斯若特则翻阅着先前未看完的文件,关于某片区域的报告。
黎尔始终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过了一会儿,齐芸轻声道:“黎尔,我饿了,去煮粥吧。”
黎尔不情愿地起身,召出一具小石像,正要放在床头。
齐芸冷冷瞥了一眼:“拿走。”
他只好委屈地收回石像:“我很快回来,有事就叫小草。”
齐芸的视线转向桌边,“小草,你陪黎尔一起去,我怕他把粥煮糊。”
小草不假思索:“我去就行,让师公陪着师傅。”
“我还想喝鸡汤。你去煮粥,让他去鸡舍捉鸡,煲汤。”
小草本想说自己可以一并准备,可对上齐芸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把话咽了回去,上前拉起仍在迟疑的黎尔,离开房间。
随着他们的离去,屋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齐芸双手撑床,半坐起身,目光落向那位始终静默的吸血鬼王。
他仿佛并未察觉周遭的动静,目光仍专注于手中的文件,指间的钢笔不时落下。
“王上,我想和您谈谈。”在药力的作用下,齐芸的嗓音虽仍虚弱,却已能平稳说话。
莱斯若特并未抬头,指尖翻过一页报告,随口道:
“你的身体,到极限了。”
五十年前,黎尔带着齐芸求到他面前。看在其母曾担任外交院院长的情分上,他在齐芸身上构筑了延续生命的术式。
但这术式只能延命,无法逆转衰亡。
尤其是齐芸那具属于人类的身躯,本就难以承受术式带来的负荷。
这些年来,全靠药丸与黎尔的血勉强维系,防止其彻底崩溃。
至今,近五十年光阴,已是极限。
齐芸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才会将小草送去人类界域学习两月,也不阻止那孩子探寻自己的身世。
若将来吸血鬼界域容不下小草,她总该有一条退路。
“我希望您能帮我……”齐芸低声请求,“隐瞒小草和黎尔。”
莱斯若特终于抬眸瞥了她一眼:“余为何要帮一个始终戒备我的人类?能与你和平共处,不过是看在小草的面上。”
这话说得淡漠,而他语气中的疏离,亦如冰霜。
王有其高傲与准则。昔日诅咒发作时,他从不曾主动向齐芸索求药剂。自然,齐芸若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也全凭他的心意。
然而,齐芸接下来的话,却让莱斯若特骤然沉下面色。
“骑士选拔赛即将开始。若小草得知我真实的状况,她一定会放弃参赛……王上也不愿见到这样的结果吧?”
“你在威胁余?”
话音未落,床边地面的阴影中陡然窜出无数血刺藤,直直对准齐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