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荒废义庄。
残月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沉地压在破败的屋脊和歪斜的篱笆上。夜风呜咽,卷过枯死的蒿草,带起一阵阵如同鬼哭般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木头味、陈年尘土味,还有一种……被刻意掩盖、却依旧丝丝缕缕渗出的、混合着新鲜泥土和血腥的湿冷气息。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落在义庄坍塌了大半的院墙阴影里。正是云渺。她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月白色的布料在黑暗中几乎隐形,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匕首。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断壁残垣,蛛网密布,几口腐朽破烂的薄皮棺材散落在杂草丛中,露出黑洞洞的内里。一切都符合“荒废”二字。
然而,云渺的指尖,却轻轻拂过院墙根一块布满青苔、看似寻常的条石。触手冰凉,带着深秋的湿气。但指尖传来的细微震动感,以及那几乎被腐朽气味掩盖的、极其淡薄的……“含笑半步癫”的辛辣余韵,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引路灯!
就是这里!
地图上的标记没错!云峥那条老狗,金蝉脱壳后,最后的尾巴,就藏在这腐朽的棺材板底下!
她身形微动,如同狸猫般滑入义庄主体那间还算完好的、但也摇摇欲坠的堂屋。屋内漆黑一片,只有残破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供桌上几尊东倒西歪、落满厚尘、面目模糊的泥塑神像轮廓。阴森,死寂。
云渺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神龛下方、一块颜色与周围地砖略有差异的青石板。石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边缘处却有几道极其新鲜、被什么重物拖拽摩擦留下的浅痕!痕迹尽头,隐没在神龛的阴影里。
她屏住呼吸,指尖在袖中捻了一撮特制的“显踪粉”,无声无息地洒落。粉末如同有生命般,并未四散,而是精准地吸附在青石板边缘的拖痕和……几滴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散发出铁锈腥气的暗色斑点上!
血迹!
新鲜的!
还有拖拽的痕迹!
云峥!他果然来过!而且,受伤不轻!那截留在云府密道口的断臂,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买路钱”!
云渺眼中寒芒爆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黑暗!她没有立刻去动那块青石板,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退到堂屋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彻底融入阴影,只留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石板。
她在等。
等那条受了重伤、惊弓之鸟般的老狗,自己露出破绽!或者……等他的“接应”。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义庄外,夜风的呜咽更显凄厉。堂屋内,只有灰尘在微弱光线中缓慢浮沉。
突然!
极其轻微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喀啦”声,从神龛下方传来!
那块颜色略异的青石板,极其缓慢地、带着滞涩的摩擦声,向内侧……挪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土腥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腐烂甜香的气息,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
来了!
云渺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指尖已扣住三枚淬了剧毒的透骨钉!
缝隙中,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枯瘦如同鸡爪的手,颤抖着伸了出来!死死扒住了地砖边缘!紧接着,一个佝偻、狼狈到极点的身影,如同蠕虫般,极其艰难地从那狭窄的洞口挤了出来!
正是云峥!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乱葬岗毒烟中看到的“替身”更加凄惨百倍!左边空荡荡的袖管被胡乱扎紧,断臂处缠着肮脏的、被血污浸透的布条,还在不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乌紫,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恐惧和一种亡命之徒的疯狂!
他如同惊弓之鸟,一爬出洞口,就警惕地、惊恐地扫视着黑暗的堂屋,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压抑的喘息。他似乎在确认安全,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就是现在!
云渺眼中杀机毕现!身形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就要从阴影中暴起!
然而!
就在她即将发动雷霆一击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不安感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传来!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紧接着!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心咆哮、远比云府书房塌陷更加恐怖的巨响,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整个荒废义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摇晃起来!
“咔嚓!咔嚓!”
腐朽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顶的瓦片如同暴雨般哗啦啦坠落!墙壁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尘土簌簌而下!
“啊——!”刚刚爬出洞口的云峥,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他本就重伤虚弱,站立不稳,被剧烈的震动猛地掀翻在地,断臂处狠狠撞在冰冷的地砖上,痛得他浑身抽搐!
云渺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晃得一个趔趄!她强行稳住身形,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普通的地震!这震动……带着强烈的、人为的灵力爆破痕迹!方向……似乎正是云府密道深处!
不好!有人引爆了密道深处的机关!目的……是彻底毁掉密道,湮灭痕迹?还是……制造混乱?!
念头电转间,震动稍歇。但脚下那块刚刚被云峥挪开的青石板,连同下方黑洞洞的密道入口,却在刚才剧烈的震动和塌陷中……被震得彻底变形、塌陷!几块巨大的条石砸落下来,死死堵住了洞口,只留下一个扭曲的、不断往下簌簌落土的缝隙!
密道……被彻底堵死了!
“不!不!!”地上的云峥看着被堵死的密道入口,如同被抽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绝望的疯狂!他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断臂的剧痛和虚弱死死钉在原地,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还有……还有……”
他嘶吼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堂屋那几尊面目模糊的泥塑神像,眼神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血污、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东西,颤抖着,就要朝神像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按去!
那是……最后的后手?!
云渺岂能再给他机会?!
“想都别想!”
一声冰冷的叱喝如同惊雷炸响!
云渺的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出现在云峥面前!脚尖带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踢在他那只握着黑乎乎东西的手腕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云峥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变形!那黑乎乎的东西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云渺看也不看那东西,五指如钩,带着冰冷的杀意,直接抓向云峥的咽喉!这一次,她不会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任何后手,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眼看云峥就要被扼住咽喉,毙命当场——
异变再生!
那被堵死的密道缝隙里,猛地喷涌出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带着刺骨阴寒和强烈麻痹感的……灰黑色烟雾!
“含笑半步癫”的残余毒烟?!
这股毒烟似乎被刚才的地底爆炸从深处挤压了出来,浓度远超寻常!瞬间将离得最近的云渺和在地上翻滚惨嚎的云峥笼罩在内!
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口鼻!云渺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麻痒感瞬间袭来!动作不由得一滞!
“呃啊——!!!”地上的云峥更是首当其冲!他本就重伤濒死,再被这高浓度的毒烟兜头盖脸一喷,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丢进油锅的活虾,疯狂地弹跳、扭曲!断臂处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合着污物喷溅而出!他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看就要彻底被毒烟吞噬!
云渺强忍着眩晕和麻痒,屏住呼吸,身形急退!同时指尖银光一闪,一枚解毒丹已含入口中!她不能在这里被毒烟放倒!
就在她退出毒烟范围,解毒丹药力化开,神智稍清的瞬间——
她看到了令她瞳孔骤缩的一幕!
那浓郁翻滚的毒烟,并未在堂屋内弥漫开来,而是……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丝丝缕缕地、源源不断地……朝着那被堵死的密道缝隙……倒灌了回去?!
不!
不是倒灌!
是……那密道深处,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疯狂地……吞噬这些毒烟?!
云渺猛地想起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最终指向此地的虚线!想起乱葬岗凹地那被毒烟锁困的核心!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这密道……这云峥精心挖掘、作为最后逃生通道的密道……另一端……竟然……直通乱葬岗凹地深处?!通向她亲手制造的毒烟地狱?!
那条老狗……他所谓的“密道”,根本就是一条……通往自己精心布置的……坟墓的捷径?!
“噗——!!!”
地上的云峥,在毒烟倒灌的漩涡边缘,身体猛地僵直!最后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恐惧和……一丝无法言喻的荒谬感的惨嚎卡在喉咙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吞噬毒烟的密道缝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讽刺的景象!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残存的一点意识消散前,他或许终于明白了——他抛弃替身,断臂求生,钻入这自以为安全的密道……最终,却一头扎进了……他自己参与构陷的侄女……为他准备的、最彻底的……毒烟炼狱!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云渺站在堂屋边缘,冷眼看着云峥的尸体在毒烟倒灌的漩涡边缘迅速变得青黑、僵硬。空气中弥漫着毒烟的辛辣、血腥的甜腻,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的死寂。
她缓缓走上前,无视那丝丝缕缕倒灌的毒烟(解毒丹药力尚在),俯身,用一方素白丝帕裹着手,捡起了地上那个被云峥临死前掏出的、黑乎乎的东西。
入手冰凉沉重。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非金非玉的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个极其古怪、扭曲的符文,似兽非兽,似眼非眼,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阴邪气息。令牌背面,则刻着几个更加古老、如同蝌蚪般游走的文字——云渺只认得其中一个扭曲的符号,像极了古篆中的“鬼”字。
上界……鬼?
那邪修老道临死前的诅咒……云峥最后疯狂想按下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他背后那所谓的“上界”势力信物?!
云渺眼神冰冷,将令牌收入怀中。这条线索,远比一条死狗重要。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仍在吞噬毒烟的密道缝隙,以及缝隙旁云峥那具死不瞑目、充满了荒谬感的尸体。
残月终于挣扎着撕开了一片乌云,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恰好落在云峥那张扭曲青黑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凝固的、永恒的……恐惧与茫然。
云渺转身,踏着冰冷的月光,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座腐朽的义庄。
密道直通乱葬岗?
也好。
省得……
再挖坑了。
这乱葬岗的风水……
埋他……
正合适。
---
林府别院,暖阁。
天光微熹,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暖阁内弥漫的担忧和烤地瓜渐渐冷却的甜香。
阿澈在外婆怀里不安地扭动,小眉头紧锁,似乎连梦都不安稳。林素心抱着他,目光却死死盯着窗外,一夜未合的眼眸布满血丝。
吱呀——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带着一身深秋寒露气息的云渺,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林素心猛地站起身:“渺渺!”
阿澈也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娘亲,小嘴一瘪,带着哭腔扑了过去:“娘亲!澈澈怕!有……有大怪兽轰隆隆……”
云渺伸手接住扑来的儿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带来的真实感。她冰冷了一夜的心,终于被这暖意化开一丝缝隙。
“不怕。”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温柔,“大怪兽……被娘亲打跑了。变成……一块又黑又硬的石头了。” 她想起了那块阴邪的令牌。
“真的?”阿澈抬起小脑袋,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但已经亮了起来,“比……比外婆烤糊的地瓜还黑还硬吗?”
云渺失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嗯,比那个还黑,还硬。”
林素心看着女儿疲惫却安然无恙的样子,再看看外孙破涕为笑的小脸,悬了一夜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她没问结果,只是上前一步,将女儿和外孙一起搂进怀里。
暖阁里,炭火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噼啪声。烤地瓜的甜香混合着清晨微冷的空气,还有劫后余生的温暖。
天,终于亮了。
---
玄清观小院。
晨光熹微,穿透稀疏的树梢,落在树下那条彻底摊开、沾满尘土的破麻袋上。
麻袋一动不动,仿佛一条真正被风干的咸鱼。
突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地底怪兽咆哮、又混合着毒烟倒灌“嘶嘶”声的恐怖幻象,猛地砸在麻袋上!
紧接着,是浓烈“含笑半步癫”辛辣气息幻象、新鲜血腥味幻象、以及……密道吞噬毒烟的诡异漩涡虚影!
“噗——!!!”
麻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同时沾满毒血和地底淤泥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内收缩!剧烈地、无声地痉挛、抽搐!破布条死寂地颤动,仿佛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一个闷闷的、充满了被“地底咆哮”、“毒烟倒灌”、“密道漩涡”以及“咸鱼被攥成咸鱼干”的多重终极暴击彻底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的、带着浓浓解脱感的呢喃声,极其微弱地从麻袋缝隙里飘了出来:
“轰……够……够了……”
“毒……腻……腻了……”
“烟……呛……饱了……”
“漩涡……晕……晕船……”
“密道……通……通哪……”
“都……行……”
“老夫……”
“这碗……”
“咸鱼汤……”
“终于……”
“彻底……”
“熬……”
“干……”
“了……”
“咸鱼……”
“只想……”
“在……阳光……”
“下……”
“安详……”
“地……”
“当……块……”
“没……没味道……”
“的……”
“背景……”
“板……”
麻袋最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彻底归于沉寂,仿佛一条终于被晒透、连最后一点咸腥味都散尽的……老咸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