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送走了那群签下投资建厂协议、留下沉甸甸保证金、心满意足却又归心似箭的鹰酱国企业家。
哈桑区中心那座饱经风霜的东正教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虚假的热闹,重新沉入它固有的、渗入骨髓的阴冷与寂静。
教堂内,临时架设的几盏大功率灯泡发出刺眼的白光,勉强驱散着角落的浓重阴影,却照不亮穹顶那些斑驳圣像悲悯而模糊的面容。
空气中残留着雪茄、伏特加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味,此刻被一种更沉重的、尘埃落定的疲惫与新的压力所取代。
巨大的、沉重的橡木长桌旁,只剩下两拨人:龙国北机厂与毛熊“泛亚”公司。
桌上,散乱着厚厚的协议副本,纸张边缘卷曲,印着鹰酱企业家们各色各样的签名和公司印章,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这些纸张仿佛还带着那群资本家刚刚离去的体温和野心。
然而,更吸引“泛亚”众人目光的,是压在一份协议副本上的那张印着花旗银行徽记的巨额现金支票,以及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深棕色硬木小箱。
支票上,五千万美元的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诱惑的光芒。
那木箱,更是散发出无声的重量感——箱盖虚掩着,里面是码放整齐、切割规整、在灯光下流淌着令人心颤的暗金色光芒的金条。
每一块都沉甸甸的,诉说着鹰酱人孤注一掷的决心和他们所代表的、即将汹涌而来的庞大资本。
格列斯夫·伏罗希洛夫坐在长桌主位,身体微微前倾,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支票和金条上,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算见识了鹰酱国资本家的豪横。
仅凭他们画的饼,不带眨眼的丢下巨款,并承诺,这里建设工员所需的粮食,会随后运来,但要“泛亚”和“北机厂”,在下个月开始,组织人手为他们培训员工,且半年内能接纳他们运来建厂的设备基础设施,时间不等人啊!
德米特里·乌斯季诺夫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眼神炽热。
就连一贯如石雕般沉默的安德烈,那粗壮的指关节也在膝盖上不自觉地蜷紧,军靴厚重的鞋底在地面上碾出极轻微的摩擦声。
娜塔莉娅屏住了呼吸,眼角的余光同样被那一片暗金牢牢攫住。
周秉昆坐在他们对面,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没有谈判成功后的亢奋,只有一种近乎于岩石般的沉稳和专注后的疲惫。
他伸出手,动作沉稳而有力,将桌上那叠最重要的、承载着三方最终意志的协议合同文本,一份份仔细归拢,叠放整齐,然后稳稳地推到自己面前。
接着,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泛亚”众人那张张被黄金映照得有些失神的脸。
“我说的,都做到了。你们还有疑问吗”周秉昆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空旷死寂的教堂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冰冷的石壁间撞出轻微的回响。
他宽厚的手掌按在支票和那个沉甸甸的木箱上,没有任何留恋,猛地向前一推!支票和金条带着一股劲风,滑过光滑的桌面,稳稳地停在了格列斯夫和德米里特面前。
“谁也无法阻止我们的脚步…”格列斯夫,呼吸都有些急促,他目光中透着血丝。
“现在,”周秉昆的视线从支票金条移开,锐利地刺向格列斯夫,如同两柄出鞘的刺刀,“轮到我们一起动起来了。”
格列斯夫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诱人的金光中拔了出来,迎向周秉昆。
那五千万美元和金条带来的瞬间狂喜,立刻被随之而来的、如山般沉重的现实压力所取代。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下意识地抚过一块金条冰冷的棱角,那沉甸甸的触感仿佛直接压在了他的心脏上。
“周,”格列斯夫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重物压迫后的嘶哑,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用力点了点那份摊开的、标注着密密麻麻时间节点的协议,
“半年?周!半年之内,要让港口初步具备万吨轮靠泊能力?要把那片冻土荒原,变成能容纳几十家大型工厂的工业区地基?还要把通水通电通路的基础全部打通?”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焦虑和质疑,“这时间……够吗?西伯利亚的冻土,不是你们华北平原的庄稼地!这鬼地方,半年里真正能施工的时间,掐头去尾,能有一百天?一百天!”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唾沫星子喷溅在桌面上。
周秉昆没有立刻反驳。他站起身,走到教堂一侧墙壁下。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比例尺惊人的远东地图,覆盖了图门江入海口直至哈桑区的广阔地域。
他拿起旁边一支削得极其尖利的红蓝铅笔,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将军拔出了指挥刀。
铅笔尖带着千钧之力,“笃”的一声,狠狠戳在地图上图门江口哈桑港的位置,留下一个深凹的、刺目的蓝点。
“时间不够,就用人来填!只要他们运来足够多的口粮…”周秉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格列斯夫同志!”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逼视着毛熊的权贵,“你们‘泛亚’的力量,现在就要全部动起来!立刻!马上!施工设备是你们的事,别让我失望。”
他的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哈桑港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圈,然后沿着图门江向入海口方向划出一道粗重的蓝线:
“第一,重型机械!你们手里掌握着远东建设局、远东军区工程兵部队!推土机!挖掘机!重型卡车!所有的!立刻向哈桑港集结!
清障!炸礁!疏浚河道!必须在明年开春冰层融化前,打通主航道!让万吨轮的龙骨能触碰到这里的码头!”
铅笔尖在“哈桑港”三字上狠狠一杵,仿佛要将其钉穿。
接着,铅笔尖猛地转向地图上标注为“规划核心工业区”的、双子城以南靠近江岸的大片空白区域:
“第二,基建骨架!通往港口的铁路专用线,由你们负责!必须与港口建设同步完成!工业区的主干道网,路基部分,也要由你们的工程机械打头阵!冻土层?用炸药炸开!用火焰喷射器烧化!没有路,就碾出一条路来!”
周秉昆的话语带着钢铁碰撞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砸在实处。
“我们北机厂,”周秉昆的声音稍微缓和,但压力丝毫未减,“负责组织人力!十万!第一批十万经过筛选、培训的工人兄弟,一个月内,必须北上到位!”
他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覆盖工业区的箭头,箭头指向北方,“垦荒!伐木!平整土地!铺设地下管线!搭建第一批工棚和临时生活区!所有的基础土方工程,我们会有五十万工人顶上去!”
他的笔尖顿了一下,然后在地图边缘一个标注着“知青垦荒点”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五角星:
“同时,我们会组建保安部队!我们会从响应号召、身体底子好、意志坚定的知青里抽调精锐!成立‘自由港区保安团’!编制、训练、武器,由我们负责!半年内,肯定成军!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这片土地上,确保建设秩序,震慑一切魑魅魍魉!”
那红色的五角星,在地图上显得格外醒目而有力。
“泛亚公司”的人算是见识到了龙国人的做事风格,他们心中凛然。
曾经的抗m援c,就是这样,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最后,周秉昆的红蓝铅笔在地图的核心工业区上,画出了三个不同颜色、彼此交织的巨大方框:
“半年!只有半年!你们别拖后腿,至少你们机械要到,如果驾驶机械的人手不足,就地培训我们的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教堂穹顶下回荡,
“半年之内,港口要通!厂区的地基要全部平整出来!水电管网要铺设到每一个规划好的地块!
鹰酱那边三十多家六大行业的核心工厂,你们毛熊这边近十家瞄准东欧市场的拳头工厂,还有我们龙国组织的大批生活日用品配套工厂……”
他的铅笔尖如同雨点般急促地点在地图上那些规划区域,“所有这些工厂的基建基础,必须打好!必须能立刻让他们的工程师进场安装设备!半年后,这里,”他猛地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地图,
“这里必须响起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必须成为铁与火的洪流!成为我们三方,打造刺向世界市场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尖刀!”
周秉昆的话语如同滚雷,在古老的教堂里隆隆作响。他掷下铅笔,那坚硬的笔杆在橡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回音。
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盯着格列斯夫,也扫过德米特里、安德烈等人:“行动!现在就开始行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黄金!”
格列斯夫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周秉昆描绘的蓝图宏伟得令人窒息,那时间表更是严苛得如同西伯利亚的暴风雪。
他粗壮的手指深深抠进桌面坚硬的木头纹理里,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劈开。
目光再次扫过那箱沉甸甸的金条和那张五千万美元的支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耀眼的数字仿佛在灼烧他的掌心——这是启动的燃料,也是悬顶的利剑!拿不出成果,这黄金和美钞,转眼就能变成绞索!
“好!”格列斯夫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西伯利亚冻土的寒意,直冲肺腑,也压下了翻腾的疑虑。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金条在木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重型机械!明天就调!远东建设局那帮懒骨头,谁敢拖沓,我亲自用鞭子抽!工程兵部队?今晚电报就发到军区司令部!”
他转向德米特里,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德米特里!你亲自跑一趟伯力!拿着我的手令,把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大家伙,全给我拖到哈桑来!一台不许少!”
德米特里猛地站直身体,下巴绷紧:“明白!伏罗希洛夫同志!”
格列斯夫又看向安德烈,这个沉默的护卫此刻眼中也燃起了火焰:
“安德烈!你带人,立刻去接管哈桑港现有的工程指挥部!所有图纸、设备清单、人员名册,一个小时内摆到我面前!谁敢阻拦……”
安德烈啪地一个立正,厚重的军靴鞋跟撞出脆响,声音低沉如闷雷:“明白!”
教堂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风咆哮着灌入,瞬间吹得烛火疯狂摇曳,灯泡明灭不定。
格列斯夫裹紧大衣,德米特里和安德烈紧随其后,三人高大的身影如同三把出鞘的利刃,决绝地没入门外那片混沌的、风雪交加的黑暗之中。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教堂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周秉昆、蔡晓光和王副部长几人。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从敞开的大门扑进来,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桌上那份巨大的远东地图被风掀起一角,猎猎作响。
地图上,哈桑港那个被周秉昆用铅笔狠狠戳出的深凹蓝点,以及规划工业区那三个巨大的方框,在剧烈摇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而沉重,仿佛某种带着血腥气的烙印。
周秉昆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关上那扇沉重的大门。他任由刺骨的寒风灌入,吹动他深蓝色中山装的衣摆。
他沉默地望向门外,目光似乎穿透了漫天狂舞的雪幕和沉沉的夜色,落在了那片被命名为“图门江自由港”的、遥远而冰冷的冻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