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王宫。殿宇尚新。
粗粝的石基、仓促漆过的梁柱,都透着一股未褪尽的焦土与桐油混杂的刺鼻气味。少年天子叔郑端坐于略显空旷的殿上,冕旒之下的脸庞犹带几分稚嫩与一丝刻意撑持的苍白。他目光落在阶下以齐桓公为首、黑压压一片俯首的诸侯身上,喉间微微滚动,终是开口,声音尽力沉稳:
“国家不幸,骨肉相残……”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掠过殿柱上新刻的痕迹,那掩盖不住曾有的刀劈斧凿,随即飞快地凝聚回桓公身上,那目光深处藏着惊魂未定的余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赖卿……辅弼。”
桓公魁伟的身躯跪伏如磐石,玄金重甲在大殿微光下泛起冷硬的暗芒。他额头抵在殿阶冰冷的石面上,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
“皆陛下威福,臣何有焉!”
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情真意切,却如沉木压于浮萍,那份恭敬里透出的沛然之威,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空旷大殿之上,令空气都为之一凝。
周襄王叔郑的目光扫过桓公身后黑压压的诸侯与齐臣,那些或敬畏、或揣测、或隐藏野心的面孔,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窒息。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足勇气,视线终于越过桓公这尊难以撼动的山岳,落在他身后那一片文武班列中一个相对不起眼的位置——一袭青袍,沉静如深潭的身影。
“朕闻……”少年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好奇,“卿臣下有管夷吾者,兼修文武?”
他的手心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出汗。
齐桓公魁伟的身躯微侧,如同一座山峦挪移,让出了身后那道青色的身影:“臣管仲在此。”
管仲踏前半步,身形清癯,在桓公巨大的威压阴影里并不显眼,却仿佛一根定海神针,使整个殿宇的气息都为之一稳。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深深稽首,青袍衣摆如水银泻地,垂覆殿阶。
周襄王的目光在管仲身上停留。就是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人,几度将桓公这头怒海狂澜中的霸海巨舟稳舵正航?他浑浊的眼珠映着殿外的天光,声音竭力提高,带着一种模仿君王的威严与急切授予的恩宠:
“翌翌齐国,勤劳王家,皆卿之力!”
“赐汝上卿之职!出入仪制,俱降诸侯一等!”
阶下顿时涌起一片细微的骚动!如风吹过密林!诸侯们彼此交换着震惊与揣度的眼神!降诸侯一等?!这恩宠,这权柄,竟直逼齐桓公身侧!如同在霸主卧榻之畔点燃了一盏刺目的孤灯!是宠信?还是……一道催命符?!
管仲身形纹丝未动,低垂的头颅抬起,目光清澈沉静,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对上少年天子竭力维持的威严面庞。他再次深深拜下,声音平稳得如同古井:
“臣乃一卑微小吏,匡合之功,如涓流入海,尽属臣主公如日中天之威德!如磐石之将佐!微臣不过遵命循行,何敢受此重逾泰山之赐?”
言语谦卑至极,却在无形中抽丝剥茧——功在桓公!威在齐国!而他管仲,不过齐国这台巨大霸业机器上的一个部件!
周襄王被这看似恭敬无比、实则滴水不漏的推拒顶得一滞,脸色涨红,带着几分少年的急躁:
“朕以齐侯攘夷匡周,皆卿之力!故赐此制!”
他盯着管仲平静无波的侧脸,又似不甘心般补充道,试图用“君子之道”将其与桓公剥离开来:
“今卿以德归主,功归同僚……其,实君子不忘其本也!”
管仲再次拜下:“谢吾王教诲。君臣大义,天地尊卑,乃亘古伦常。微臣……实不敢僭越。”
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千钧重量,将“君臣尊卑”四字如铜印般重重按回在少年天子和所有旁观者心头。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齐国之功,是臣子为君王之功;管仲之能,是忠仆为主家之能。赐予管仲等同于齐侯的权柄仪制?那是从根本上混淆主从尊卑的弥天大错!
少年天子叔郑怔在当场。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精心准备、欲将齐国霸权核心撕裂的一道无形利刃,竟被对方以最谦卑的姿态、最堂堂正正的“伦常”之名,轻描淡写地卸去了全部锋芒。再纠缠下去,不啻于自取其辱。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终是颓然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的妥协:
“既如此……”
目光转向桓公时,那份不甘转化为一股浓烈的、需立即安抚和确认的依赖:
“赐齐侯彤弓一把!宝剑一口!白旌黄钺——得专征伐!斩杀自由!”
这几件象征军事专征权的杀伐重器脱口而出,仿佛是为了证明他方才欲提管仲分权,并非本意削弱齐国权威,而是更加确认其霸主地位!
随即,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回管仲身上,补充道:
“赐管仲……上卿之职,兼赐出入仪制,降诸侯一等。”这后一句,已是虚弱无力的补充。所有人都知,管仲既已坚辞降阶仪仗,这虚名又有何实质?不过勉强维系王室的最后一点体面罢了。
“其余列国诸侯及齐国文武,各赐黄金十镒,彩帛十端,无得再辞!”几乎是仓促地,用财富的尘埃掩埋方才的尴尬缝隙。
“谢——吾王——天恩——!”
桓公声如洪钟,领着诸侯与文武再次拜倒谢恩。山呼声在大殿回荡,久久不散。管仲与桓公并肩而拜,青袍与玄甲相映,再无丝毫“赐封”风波留下的痕迹。唯少年天子端坐高台,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消散的阴影,仿佛看到一根早已扎入齐国血肉的毒刺,在管仲平静的辞让下,正无声无息地滋养壮大。
临淄齐宫,华灯初上。
喧嚣的朝周筵席散去,空气中残留着美酒佳肴的馥郁与丝竹笙歌的余韵。桓公倚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宽榻上,九旒冕冠已卸,额角微汗,卸下了觐见天子的紧绷,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管仲立于阶下,青袍未换,依旧如深潭古松。
“葵丘之盟,”管仲的声音在大殿寂静中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五义已立,铁血铸就。首义便是——‘诛不孝,无易太子’,此乃安邦定国、绝后患之根本。”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穿透氤氲的香炉烟气,直视桓公带着倦意与酒意的双眼:
“今,吾国东宫之位……久悬于空。”
如同一道寒芒掠过!
桓公慵懒的神情骤然凝住!眼神中的那点微醺瞬间被惊散!那深潭般的眼底泛起汹涌的波澜——震惊、迟疑,还有一丝被触及隐忧的锐痛!诸子纷争,手足相残……这些噩梦般的景象,曾活生生在周室上演!血迹尚未干透!
桓公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目光变得锐利而复杂,声音低沉下来:
“孤……有六子。”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握紧了凭几光滑的边沿,仿佛在触摸内心的不安:
“诸子之中,惟老三公子昭……举止端懿,气度沉稳,似有明主之象……”他顿住,似乎在斟酌字句,最终带着一丝无奈与决断:
“孤欲立之!然……”
他猛地抬眼,那目光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忧虑,如同暴风雨前的阴云:
“无亏居长!位次既定!若立昭……恐……他日兄弟阋墙……骨肉……难全!!”最后几字,带着沉闷的回响,如同撞击在青铜古钟上,敲打着整个大殿!
阶下,管仲的身形如标枪般笔直。他迎着桓公忧心如焚、仿佛在寻求一线生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主公明鉴!如日月高悬!洞察烛照!正合仲意!”
他向前略倾,一股无形的魄力如同出鞘利刃,瞬间斩断所有犹豫不决的藤蔓:
“二公子虽幼,然其贤德,昭然可见,远迈诸兄!社稷神器,岂能以齿序而废贤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桓公摇摆不定的心坎:
“立嫡以贤——乃葵丘之盟以血所证之天理!立我齐国万世太平之基石!”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
“有贤者在位!有何——争——端——可——生——?!”
轰!
管仲的话语如同一道霹雳,重重劈在桓公心坎!那充满力量、不容置疑的断喝,瞬间劈开了他心中弥漫的阴云与优柔!
桓公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那层因为无亏长幼而生的重重顾虑与担忧,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管仲的话语,不仅仅是在推举公子昭,更是将葵丘之盟的铁律——立嫡以贤!如一把烧红的烙铁,硬生生、血淋淋地,烙在了齐国储位之争的门槛之上!
这不再是个人好恶的取舍!而是齐国霸业能否延续!盟主威信能否维系!千秋法度能否确立的根本命脉!倘若在此刻优柔退缩,那千辛万苦在葵丘铸造的铁誓金律,岂非瞬间化作自打耳光的笑柄?又有何颜面号令诸侯共讨天下不义?!
桓公猛地吸了一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
那因犹豫而略显疲惫的双眼深处,骤然爆射出熔岩般炽烈滚烫的光芒!那是霸主的决断!是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狠厉!长久以来纠结在无亏与公子昭之间的犹疑,这一刻被彻底、决然地粉碎!一股凌厉无比的煞气,不受控制地从他魁伟的身躯中勃然迸发!如同沉睡的怒狮苏醒!
他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贲张!那只曾擎起匡合大旗、铸定霸业方鼎的手掌,此刻牢牢按在冰冷的凭几扶手上!指甲在坚硬如铁的乌木上抓出细微却深刻的白色刻痕!
“然——!!”
桓公喉间滚雷般低吼出这个字!不再带有丝毫疑虑!
“传旨——!!”
声如金铁交击!裂帛穿云!瞬间碾过大殿内所有的沉寂与余音:
“明日——!设宴!立——东——宫——!!”
这声旨意,不再是为了商议!
而是宣告!
宣告齐国将秉承葵丘之盟的大义!悍然迈出这继立储君、断绝后患的关键一步!哪怕前方是血雨腥风、兄弟阋墙的深渊,齐国之舟,也必须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