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亲自引领一众江南巨贾参观完那幅令人震撼的《上海新港总体规划示意图》后,便不再过多陪同,将剩余的时间留给他们自行观览、消化与权衡。
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火苗已经点燃,此刻需要的是给予他们空间,让贪婪、疑虑、算计与野心在沉默中自行发酵。
他自己则退至主展区一侧,那里陈列着此次海展的另一重头戏——船舶与海外奇珍。
相较于新港蓝图的宏观与震撼,此处的展览显得更为具体,却也……更为微妙。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居中摆放的一艘制作极其精良的福船模型,长约六尺,桅杆、帆索、舵楼乃至甲板上的绞盘、锚机等物,皆按比例缩小,纤毫毕现,甚至能隐约看到船舱内部的分层结构。
船体线条较之传统的福船更为流畅,船首更为尖锐,似乎更利于破浪。
侧舷则标注着几个醒目的数字,赫然是估算的载货量、吃水深度以及在不同风况下的航速提升比例。
这些数字,对于终日与海运打交道的商贾而言,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载货量竟能提升近三成?”
“吃水却未见加深多少……这如何做到的?”
“航速竟也能快上一二成?若遇顺风,岂非更甚?”
围观的商人们,尤其是那些家有船队、常跑海路的,无不啧啧称奇,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精光。
载货量直接关乎利润,航速则关乎周转与风险,这都是能要命的痛点!
有人大着胆子向一旁解说的工部匠作官员询问细节,那官员却只是含笑拱手,言语客气却滴水不漏:“此乃靖海伯督率神机火药局与龙江船厂匠师,依据西洋海船之长,融汇我大明技艺,几经改进之心得。具体营造之法,涉及工部机密,恕下官不便详述。然其效能,经初步试航校验,确凿无疑。”
众人闻言,心下更是痒痒,却也明白,这等核心技艺,官府绝无可能轻易示人。
能拿出模型和大致数据,已是为了展示实力、提振信心的极限了。
这改进的福船,如同一个裹着轻纱的绝世美人,让你能看到其曼妙轮廓,知晓其好处,却偏偏触摸不到肌理,更添诱惑与遐想。
至于其他展区,陈列的多是来自倭国、南洋乃至少量泰西的物产:倭刀、漆器、南洋的香料、犀角、象牙、泰西的自鸣钟、玻璃器、甚至还有几幅粗糙的世界地图。
这些物件,对于寻常百姓或小商人来说,自是稀罕无比。
但在场这些江南巨贾,哪个背后没有几条通番走私的暗线?
这些所谓的“海外奇珍”,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日常经营乃至库房里堆积的寻常货物罢了,甚至其中不少就是经他们之手流入大明的。
他们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优越与嘲弄的笑意。
这位靖海伯,看来对海贸的了解,终究还是隔了一层啊。拿这些糊弄外行人的东西来展览?
然而,这份轻视,很快又被那福船模型和新港蓝图带来的冲击所压下。
他们意识到,陈恪真正的杀手锏,并非这些奇珍,而是那套全新的、由官方主导的规则、渠道与技术支持体系。
午间,陈恪做东,在博览园内的水阁设下丰盛宴席,款待一众豪商。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悠扬,气氛热烈而融洽。
商贾们轮番向陈恪敬酒,言辞极尽恭维,盛赞伯爷高瞻远瞩,胸怀寰宇,所谋乃利国利民之千秋功业,我等草民能附骥尾,实乃三生有幸云云。
陈恪亦是含笑应对,举止得体,言语间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共襄盛举,朝廷绝不亏待有功之臣。
场面话说的漂亮至极,宾主尽欢,仿佛上午那番关于“免费送地”与“认购船引”的尖锐交锋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这片祥和热烈的表象之下,却是各自心绪翻涌,算计深沉。
宴席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在一片“恭送伯爷”、“伯爷慢走”的声中结束。
陈恪率先离去,留下一众商贾,脸上的热情笑容几乎在瞬间便冷却下来,变得凝重而复杂。
无需招呼,那些真正掌握着江南商业命脉的巨擘们,极有默契地彼此对视一眼,便三三两两,悄然离席,并未返回各自下榻之处,而是如同溪流归海般,汇聚到了城中李家园邸那间最为隐秘、守卫森严的书房内。
书房门重重合上,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
方才宴席上的欢声笑语、恭维客套,此刻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所取代。
仆人早已被屏退,唯有几位核心的家主或全权代表默然落座,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沉香气息,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紧张。
李家家主,那位清癯老者,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诸位,都说说吧。今日观感如何?”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经营绸缎起家、如今产业遍布苏松的巨贾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与疑虑:“陈伯爷所图甚大,手腕更是了得。那新港蓝图,那改进舰船,确实……诱人。若真能建成,无疑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能建成’的基础上!筑港、造船、练水师、肃清海道……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巨兽?需要投入多少银钱?耗费多少时日?这其中变数何其之多!”
“他如今画下这天大的饼,看似慷慨,要以港区土地换我等认购船引仓单,实则是空手套白狼,要我等先拿出真金白银,去填他那无底洞般的开销!诸位,这风险,难道要我江南商帮一力承担不成?”
这话立刻引起了多数人的共鸣。
另一位盐商代表捻着腕上的佛珠,慢悠悠地补充道:“正是此理。况且,即便港成了,船有了,这海贸的利,当真就能如他所说,尽入我等囊中?市舶司直辖商市,土地只租不售,这分明是要将最肥的肉牢牢攥在朝廷手里!日后税率几何?吏治能否真如他所言那般清明?会不会又变成另一个盘剥我等的新衙门?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更别提……”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来自那位与闽浙海商关系密切的代表,“他还要组建水师,巡弋海疆,靖清海波……哼,说得冠冕堂皇!这‘靖清’,靖的是谁?恐怕不只是倭寇海盗吧?日后这海上,怕是他说了算!我等船队出入,皆要受其钳制,这哪里是开海通商?分明是请来个海上阎王,管束得比以前更死!”
悲观与警惕的情绪迅速蔓延。
这些大家族,凭借多年经营,早已构建起盘根错节的走私网络,与地方卫所、豪强、乃至倭寇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一种虽风险不小却利润惊人、且相对“自主”的灰色秩序。
陈恪这套官方主导、规则清晰、武力保障的新体系,无疑是对他们现有利益格局和生存方式的巨大冲击和挑战。
他们宁愿维持现状,在灰色的海域里冒险搏取暴利,也不愿被纳入一个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可能受制于人的新框架内,即便那个框架承诺了更低的“理论风险”和更广阔的“理论前景”。
“李公,”有人看向主位的李家家主,“您的意思呢?”
李家家主沉吟良久,缓缓道:“陈子恒,非等闲之辈。其志不在小,其手腕更是凌厉。观其今日所为,先以宏图诱之,再以实利动之,最后抛出那‘认购换地’之策,步步为营,算计精深。我等若全然抗拒,恐非良策,一来拂逆圣意与伯爷颜面,二来……也难保下面那些心思活络的,不会暗中投靠。”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坚定:“然,若让我等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押于其未知之棋盘上,却也万万不能!依老夫之见,虚与委蛇,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船引仓单,可酌情认购少许,以示支持,堵其口实,也顺便探其虚实。但绝不可大量投入,更要严防下面的人,尤其是与航运、工坊关联紧密的家族,私自与官府接触,坏了默契!”
“我们要让他陈子恒知道,这江南的海贸,离了我等,他玩不转!他想另起炉灶可以,但这火候,得由我们来掌控,至少……不能烧得太旺,太快!”
这番老成谋国之论,立刻得到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赞同。
这就是他们的策略:不完全撕破脸,但绝不出力,更要暗中掣肘,将陈恪的计划拖入一种“温吞水”的状态,让其陷入江南官场和商界那惯有的扯皮、推诿、拖延的泥沼之中,最终不了了之,或至少要大打折扣。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达成共识之际,坐在末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家主,忽然轻声开口:“诸位世伯、兄台,所言皆有理。只是……若我等一味拖延观望,而那陈伯爷……并非仅有此策呢?”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今日能拿出新港蓝图、改进舰船,明日未必不能拿出更诱人的东西,或是……更凌厉的手段。他圣眷在身,手握钦命,若真铁了心要推动此事,见我等阳奉阴违,难道就不会寻其他助力?譬如……那些平日被我等压得喘不过气,早就盼着能翻身的中小家族?”
书房内瞬间一静。
几位大佬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周家主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们默契营造的“团结”假象,点出了一个他们不愿面对却真实存在的隐忧——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李家家主深深看了周家主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语气依旧平稳:“周贤侄虑的是。所以,才更要严防死守,统一口径。谁若敢在这个时候,为了一己私利,背后捅刀子,坏了大家的规矩……那就休怪老夫,以及诸位同仁,不讲情面了。”
这话语中的寒意,让周家主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再多言。
但他心中那点被陈恪蓝图点燃的火苗,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压抑中,烧得更旺了些。
他知道,李家主这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警告,主要就是针对他这类实力中等、又有可能借机上位的中等家族。
会议在一种看似团结、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结束。
众人达成表面共识:谨慎观望,有限配合,一致对外,内部维稳。
然而,每个人走出李府时,心中的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
大鱼们警惕地围着鱼饵游弋,深知其美味,更知其下的钩索锋利。
他们自恃体量大,经验老到,自信能嗅到危险,及时脱身,甚至想着如何既能舔食饵料,又不被钩住。
而被大鱼们压制、只能在缝隙中求存的小鱼们,则望着那诱人的饵食,眼中充满了渴望,却又畏惧于身旁巨物的阴影,不敢轻易上前。
江南商界这潭深水,因陈恪投入的这颗巨石,表面波澜骤起,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陈恪站在岸边,手握钓竿,深知接下来的博弈,将更加微妙,更加凶险。
他需要的,或许正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小鱼们敢于铤而走险,最终按捺不住贪婪,一口咬钩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