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冬夜,寒风如刀,刮得城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城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守夜的士兵们蜷缩在篝火旁,呼出的白气在火光中飘散。远处黄河的冰面反射着冷月寒光,像一面巨大的青铜镜,映照着这座北方雄城的沧桑。
尔朱兆斜倚在将军府的软榻上,手中攥着一只鎏金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自从金墉城惨败后,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天柱大将军就陷入了酗酒的深渊。
\"再来一壶!\"尔朱兆将空壶重重砸在地上,铜壶滚了几圈,撞到门框发出\"咣当\"一声响。他的声音沙哑而暴戾,吓得门外的亲兵浑身一颤。
\"大、大将军,您已经喝了三壶了...\"亲兵战战兢兢地说道,声音细若蚊蝇。
\"滚进来!\"尔朱兆突然暴喝。
亲兵哆哆嗦嗦地推开门,却见一只大手从身后伸来,夺过了酒壶。尔朱世隆披着狐裘大氅,醉眼朦胧地晃进来:\"阿兄,再喝下去,你这天柱大将军就要变成醉猫了!\"他的语调带着几分戏谑,但眼中却藏着忧虑。
\"醉猫?\"尔朱兆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世隆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喷出的酒气灼热逼人。\"金墉一败,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不喝酒,难道要我对着黄河哭丧吗?\"
尔朱世隆被勒得喘不过气,脸色涨红。他挣扎着想要掰开兄长铁钳般的手指,却发现尔朱兆的力气大得惊人。就在他几乎窒息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上党王元天穆求见!\"亲兵高声禀报。
\"那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尔朱兆松开世隆,狞笑道,\"让他滚进来!\"他随手将酒壶掷向墙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当元天穆掀开厚重的皮帘时,扑面而来的酒臭让他皱了皱眉。厅内杯盘狼藉,尔朱兆半敞着衣襟坐在案前,胸膛上还留着金墉之战时的箭疤。尔朱世隆歪在角落,正往嘴里灌酒,脸色仍有些发白。
\"末将拜见大将军。\"元天穆单膝跪地,甲胄发出铿锵之声。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与屋内颓废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尔朱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元天穆!你他妈弃守孟津时,跑得比黄河鲤鱼还快,今日怎么有脸来见本帅?\"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尔朱世隆的酒杯悬在半空,偷眼打量着二人。元天穆早有准备,面不改色沉声道:\"当日若死守渡口,此刻末将已是黄河底一具枯骨,又如何能为大将军重整旗鼓?\"
\"哦?\"尔朱兆眯起眼睛,身子微微前倾,\"你且说说,如何个重整法?\"
元天穆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在案上徐徐展开。羊皮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兵力部署,墨迹尚新。\"一月来,末将收拢残部,招募新卒,现得精兵十万。\"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黄河沿线,\"如今河面已冻三尺,正是天赐良机。只要...\"
\"杨檦!\"尔朱兆突然暴喝,吓得世隆打翻了酒盏。他赤脚踩过碎陶片,一把揪住元天穆的领甲,将他拉近。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尔朱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那狗贼把我征调的船只全送给了刘璟!\"他的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刘玄德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尔朱家一个赘婿!\"
元天穆感到领口越勒越紧,呼吸有些困难,却仍镇定道:\"大将军息怒。刘璟远在关中,不过寡藓之疾,眼下元颢已据洛阳,陈庆之的白袍军正在整军备战,一旦伪帝坐稳了皇位,我们就都成逆贼了……”
\"陈庆之!\"尔朱兆突然松开手,踉跄后退,撞翻了青铜灯架。火油泼洒,在地毯上烧出焦黑的痕迹。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带着某种病态的嘶哑:\"那些白袍鬼...箭射不透,刀砍不入...\"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战场——白袍军如鬼魅般穿梭在箭雨中,他的士兵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黄河水...
尔朱世隆见状,连忙爬过来扶住兄长:\"阿兄醉了,元将军改日再...\"
\"我没醉!\"尔朱兆甩开弟弟,抓起案上佩刀\"铮\"地出鞘半尺。寒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元天穆,你说该怎么办?\"
元天穆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一言不慎就可能血溅当场。他稳住心神,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进攻路线:\"末将愿亲率大军渡河。王老生善攻坚,可令其与李叔仁领四万兵取大梁;侯景狡黠多智,权景宣沉稳老练,可使二人分据虎牢、孟津;刁氏兄弟熟悉梁宋地形,可...\"
\"你要多少兵?\"尔朱兆突然打断,刀尖抵在案几上,微微颤动。
\"八万足矣,留两万守晋阳。\"
刀锋\"锵\"地归鞘。尔朱兆转身望向窗外,远处黄河像条冻僵的巨蟒横卧在月光下。他想起去年此时,自己率百万之师南下时的意气风发。旌旗蔽日,铁甲如林,何等威风!如今却要靠着冰面反攻...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准了。\"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但你记住——\"突然转身,眼中凶光毕露,\"若再败,提头来见!\"
元天穆郑重抱拳,铠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当他退出时,听见身后传来尔朱兆的狂笑与酒坛碎裂的声音。廊下寒风刺骨,元天穆却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院中那株挂满冰凌的老梅,忽然想起渡河时杨檦说的话:\"尔朱兆暴虐无常,终将自食其果...\"
一阵寒风卷起庭院中的积雪,打在元天穆脸上。他摸了摸颈间被尔朱兆掐出的红痕,眼神逐渐变得深邃。\"我是不是也该找个退路了...\"他喃喃自语道,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而在厅内,尔朱兆瘫坐在狼藉之中,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个酒壶。世隆想要劝阻,却被他一把推开。\"滚!都滚!\"他咆哮着,将酒液浇在自己头上,任其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守夜士兵的梆子声,单调而寂寥。晋阳城的这个冬夜,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