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原腹地,混乱已如瘟疫深入骨髓。曾经象征着天律盟无上权威的琼楼玉宇,此刻笼罩在恐慌的阴云之下。高耸的“天律钟”依旧悬于盟律殿顶,却不再发出号令万方的清鸣,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噬律虫啃噬法则的细微刮擦声无处不在,如同亿万只蚂蚁在啃食巨人的骸骨。命运乱弦的哀鸣与因果洪流的咆哮,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震荡。
在这片混乱的核心,一处早已被遗忘的角落——一座坍塌了半边穹顶的废弃古祭坛深处。祭坛由厚重的玄黑冥石垒砌,布满了斑驳的古老图腾和断裂的符文链。残破的巨大神像头颅滚落在地,空洞的眼窝仰望着同样破碎的天空。此地曾是上古部落沟通祖灵的圣地,如今却只剩下荒凉与死寂,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与怨念气息。混乱的法则洪流在此地形成诡异的涡旋,反而成了最完美的、隔绝一切窥探的屏障。
粘稠的黑暗如同凝固的血液,弥漫在坍塌的穹顶之下。只有几缕微弱的、不知从何处裂隙透入的幽绿天光,勉强勾勒出祭坛中央几道沉默而压抑的身影轮廓。
猩红乍现!
一点粘稠的血光毫无征兆地在主祭坛的残破石座上亮起,随即猛地膨胀、扩散,化作一团不断翻涌的血色漩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气混合着陈旧墨汁的苦涩瞬间充斥了这片空间。漩涡中心,血手判官的身影一步踏出,猩红法袍在幽暗中如同燃烧的余烬。他脸上那张暗红面具的眼孔,如同深渊的入口,扫视着幽暗的祭坛。
“都到了?”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震荡着此地的法则壁垒。
回应他的,是死寂中几声压抑的喘息和法则的细微扰动。
嗤啦!
一道惨白如骨的法理真言光芒,撕裂了血手判官左侧的黑暗。光芒敛去,无舌讼师枯瘦的身影显现。他依旧挺直如松,玄黑讼师袍一丝不苟,但嘴角残留的、尚未擦拭干净的暗金色血渍,如同刺目的污点。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喉咙,又指向太阳穴,最后狠狠一握拳!动作无声,却传递出被冤魂反噬后神魂撕裂的痛苦与滔天的愤怒!那双被缝合的眼窝疤痕剧烈地抽搐着。
轰!
沉重的金属脚步声如同闷雷,从血手判官右侧的断壁阴影中响起。铁面巡使庞大的玄黑重甲身影如同移动的堡垒,碾过碎石,踏入微光之中。冰冷的重甲表面布满细微的划痕和尘土,左臂臂甲上一个清晰的、蛛网般凹陷的拳印触目惊心。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那张光滑如镜的铁面——左侧额角,一道扭曲而新鲜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在幽绿微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断口光泽!深紫色的水晶镜片后,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寒,而是翻滚着压抑的暴怒、惊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他停在原地,重甲关节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右臂缠绕的黑铁律令链无意识地绷紧,链节上的符文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呜……
祭坛后方一根倾倒的巨大石柱后,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混杂着数字流光与价值波动的透明涟漪。涟漪中心,盲眼账房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之手推出。他身上的灰袍边缘沾染着法则反噬的污迹,枯瘦的双手死死抓着一方悬浮在身前的墨玉算盘。算盘不再光华流转,一百零八颗水晶算珠中,赫然有七八颗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其中一颗更是彻底粉碎,留下一个空洞!剩下的珠子也光芒黯淡,拨动时发出滞涩刺耳的摩擦噪音。他覆盖着眼窝的疤痕剧烈地抽搐着,整个身体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微微颤抖。一股名为“失控”与“亏本”的冰冷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最后,祭坛最阴暗的角落,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粘稠沥青,缓慢地扭曲、波动。聋史官的身影从中“析”了出来。他依旧笼罩在那层黯淡的法则薄膜下,但覆盖双耳的隔音晶簇上,数道清晰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他枯槁的身体佝偻着,双手死死捂住“耳”部位置,仿佛在抵御着无形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他那张由纯粹历史信息流构筑的脸上,此刻清晰地烙印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痛苦!每一次身体细微的抽搐,都伴随着晶簇裂痕中逸散出的、细微的法则哀鸣光屑。
五煞齐聚!
猩红、惨白、玄黑、灰败、黯影。
五道身影,代表着天律盟曾经最锋利的执法之刃,此刻却都带着各自无法愈合的伤痕,散发着混乱、痛苦、愤怒与恐惧的气息,如同五头在风暴中受伤、被迫暂时躲入同一洞穴的凶兽,彼此警惕,又不得不面对共同的、更恐怖的威胁。
死寂。只有噬律虫的刮擦声和远处混乱的嘶吼,透过祭坛的破败缝隙隐隐传来。
血手判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其他四人。在无舌嘴角的血渍上停留一瞬,在铁面额头的裂痕上凝视片刻,在盲账破碎的算珠上略作审视,最后定格在聋史晶簇的裂痕上。他缓缓抬起那只覆盖着暗红血痂手套的手,指向自己,又指向祭坛外那混乱的天空,最后,枯指直指盟律殿的方向。
“都看到了?都听到了?都…尝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锈蚀的喉咙里挤出,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噬律虫啃食律令根基,盲账的价值天平彻底倾覆,无舌的法理真言被冤魂反噬,铁面的不破壁垒被凡俗之力撕裂,聋史的隔世屏障被历史哀鸣刺穿……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命运哀弦与因果洪流!”
他猛地踏前一步,猩红法袍无风自动,粘稠的血腥威压如同实质般拍向其余四人!
“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是那个端坐在盟律殿深处,披着律法外衣,却以篡改的天律为网,以倒悬昆仑为鼎,将我们、将历代飞升者、将整个九霄大陆的生灵都视为食粮和棋子的……窃天大盗!”
他枯指猛地指向铁面巡使额头的裂痕:“铁面!你那无懈可击的铁面,为何会裂?!不是因为敌人太强,而是因为这维持你存在的秩序本身,就是建立在谎言与掠夺之上的流沙!崩塌的流沙,如何承载磐石?!”
他又指向无舌讼师嘴角的血渍:“无舌!你那代天行罚的法理真言,为何会反噬?!因为你所秉持的‘天律’,早已被扭曲污染!你斩向‘窃道者’的刀,不过是替他收割‘庄稼’的镰!刀锋染上的血,最终会毒死持刀人!”
他的目光扫过盲账破碎的算盘和聋史裂开的晶簇,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盲账!聋史!你们赖以掌控万物的精密计算与绝对隔绝,在这崩坏的世界法则面前,可还奏效?他篡改天律,扭曲历史,玩弄价值,视众生为草芥!今日他可以将飞升者投入鼎炉,明日,待我们失去利用价值,焉知不会成为他下一味‘大药’?!”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其余四人心头最深的伤口上!铁面铁面上的裂痕仿佛在隐隐作痛,无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鸣,盲账死死攥着破碎的算盘,聋史捂住双耳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联手?” 铁面巡使第一次开口,声音透过铁面传出,沉闷如金铁摩擦,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嘶哑,“如何联手?凭你这染血的袍子?凭他们破碎的器物?” 他指了指无舌、盲账、聋史,深紫色的镜片后,目光充满了冰冷的质疑。
“凭这个!” 血手判官猛地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之中,一点极其微弱、却散发着污秽而古老法则气息的暗金光芒幽幽亮起!那是他撕下的那页篡改天律本源残稿的气息投影!虽非实体,但那亵渎天地的恶意与盟主独有的本源印记,瞬间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感知!
“此乃铁证!足以撕开他那伪善的面具!”
“凭我们!” 血手判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凭我们五人,便是这天律盟运转的五根核心支柱!无舌掌刑罚之口!铁面握镇乱之拳!盲账控万方财流!聋史书千秋定论!而我…执生杀判笔!我们知晓盟律殿最深的防御脉络,清楚他力量运转的关节点!我们,是离他最近,也是最能伤到他的…刀!”
他猩红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逐一扫过四人:“他视我们为棋子,为工具,为待宰的羔羊!今日,便是棋子掀翻棋盘,工具反噬其主,羔羊亮出犄角的时刻!你们是想继续做他盘中待烹的鱼肉,还是…与本座一同,掀了那口煮肉的鼎?!”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祭坛中蔓延,只有五人各自紊乱的气息和法则波动在幽暗中交织、碰撞。
无舌讼师猛地抬起头,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急速划动!惨白的法理真言光芒勾勒出几个凌厉的符文:【血仇】!【真相】!【审判】!最后,一个巨大的、带着滔天恨意的【杀】字,狠狠印在虚空之中!他缝合的眼窝疤痕剧烈跳动,无声的呐喊震动着空气!
铁面巡使覆盖着重甲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深紫色的水晶镜片死死盯着血手判官掌心那点污秽的暗金光芒,又缓缓移向自己铁面上那道冰冷的裂痕。一声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滚出。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起了缠绕着黑铁律令链的右臂,那链节上黯淡的符文骤然亮起一丝充满破坏欲的暗红光芒!无声的宣告!
盲眼账房枯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覆盖着眼窝的疤痕下,似乎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计算。破碎的墨玉算盘悬浮在他身前,残存的算珠疯狂而无序地拨动着,发出刺耳的噪音。最终,所有的算珠猛地一停!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盟律殿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破碎的算盘,最后,五指狠狠一握!动作僵硬而缓慢,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其坐等价值清零,不如搏命一赌!冰冷的计算核心,在恐惧的催逼下,最终指向了唯一的“生路”!
聋史官佝偻的身体剧烈一震!他捂住双耳的手缓缓放下,覆盖着裂痕晶簇的“耳”部,似乎还在承受着无声的哀鸣尖啸。他那张由历史信息流构筑的脸上,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然而,当他的“目光”(感知)扫过血手判官掌心的污秽投影,扫过铁面的裂痕,扫过无舌刻在空中的血仇符文,扫过盲账那孤注一掷的拳头时,那恐惧之中,骤然滋生出一丝疯狂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决绝!他猛地一点头!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让他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与其在历史哀鸣中被撕碎,不如主动踏入风暴!
五道目光,或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或翻滚着暴怒的寒冰,或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或充斥着恐惧催生的疯狂,在祭坛幽暗的微光中,第一次,真正地交汇在一起!
没有歃血为盟的誓言,没有推心置腹的信任。只有被逼入绝境的愤怒,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以及对那高踞盟律殿的“窃天大盗”刻骨的恨意,如同粘稠的、散发着血腥味的胶水,将这五个伤痕累累、各怀鬼胎的凶兽,强行粘合在一起。
血手判官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缓缓收回掌心那点污秽的投影光芒,猩红的目光如同滴血的利刃,刺向盟律殿的方向。
“棋子既已落定,” 他的声音如同刮过冥府寒冰的阴风,“下一步,便是…掀桌!”
祭坛深处,五道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在幽暗与血腥中达成了无声的契约。盲眼账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玉算盘上破碎的珠坑,一道微不可察的意念波动在他冰冷的计算核心中闪过——这或许是他漫长“算无遗策”生涯中,唯一一笔无法预估盈亏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