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启明连连点头,“皇上,我能理解,您说吧!”
“你知道秦王吗?”谢松庭问。
“知道!”方启明眼睛一瞪,“他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仇人。”
“确实,如果单从私人仇怨上而言,他确实是我们的仇人。但是,我们了解一个人,不能只从个人恩怨上看。”
“秦王萧熠,从你这么大时就去北境守雁门关了,一守就是十几年,中间发生的大小战役数十次,他受伤无数,从未言苦。”
“虽然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是,在大虞朝这样的皇子亲王并不常见。”
“作为一个将领,他无疑是非常合格的。”谢松庭微顿,看向方启明,“同样,作为一个帝王,他也是合格的。”
“但凡,他动心思和我争一争,可能现在大虞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也是一位值得我们敬重的仇人。”
“自然,作为萧熠收养的孩子,大毛,要费尽心机为萧熠报仇,从大毛的角度看,也合乎情理。如果大毛直接效忠我,我反而有些看不上他。”
“当然,和突厥勾结是他错了,通敌卖国,任何时候都是重罪!我饶恕他,也是因为他念旧主,并且,是个孩子,还对初颜忠心耿耿。”
方启明抬起头,“皇上,您说的这些,我以前不太明白,我现在有些明白了,可是。”
“可是,我为什么要让大毛作为禁卫军统领?明明他受了重伤,自保都不行!”
“嗯。”方启明点头,“我就是这点不服气,明明我是最强的。”
谢松庭笑了,拍拍方启明的肩膀,领着他往前走,“你不服气很正常,要是我,我也不服气。”
“可是呢,一个统领,不只是看身手的,温大人,你觉得他身手怎样?!”
方启明一愣,摇头道:“温大人不会功夫吧,我总是听大师伯念叨,温四郎的药丸该配了,这人要是离了他,不知道能活几天。”
谢松庭低笑,“大师兄说的也不夸张,四哥身体不好,可以说手无缚鸡力,可是,我们能有这大虞江山,大半的功劳都在他,而他连上京城都没出!”
“这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我之所以选大毛,是因为他具备一个统领最基本,而又最难得素质,能忍,能熬,能抗。”
“他带着二毛和小七,在那山上活了那么久,像个野人似得,而后,又被突厥人掳走,中间经历了什么,你能想象吗?”
方启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谢松庭又问,“你见过他身上吗?”
“没有,他每次都是等我们洗完澡才去洗,我没机会看到。”
“他的胳膊上后背上全都是伤,烧伤,鞭伤,刀伤,都是突厥人。”
谢松庭微顿,闭了闭眼,“我都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怎么忍下来的。”
方启明低下头,良久,他道:“皇上,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挑衅大毛了。”
谢松庭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他今日说了很多,但是,还有一个原因没说,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大毛守护朝阳和朝歌的样子,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娘亲的忠仆守护他的样子,可是,那个人已经自戕了。
谢松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启明,我想安排你回关西,你愿意吗?”
方启明一怔,蓦的想说,不愿意,可是,昨晚在宴席上最先表态的就是他,只要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命令,他们无有不从。
现在还没过去一天,就要不从了吗?他没脸说,不愿意!
“皇上,是因为我和大毛打架吗?”
“不是。”谢松庭摇头,“回关西的名单我早就拟好了,夫人让我问你们的意思,所以,除夕夜上,我才给你们说这件事。”
“启明,我是打算将禁卫军分成两队,一队在上京保护朝阳,另一队去守护关西,两队的任务一样重要。”
“一个是守护朝阳的人身安全,一个是守护他的后路。我可以造别人的反,别人也可以造我谢家的反,而关西将是朝阳的后盾。”
“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沈如玉,还有你们,还有关西的百姓,就是我和夫人最大的退路。”
“由你带着他们,我才放心!”
方启明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皇上,您尽管下令,我们无有不从。”
“好!”谢松庭点点头,“看到你们,就想到我幼时在上京的时候。”
“皇上,您幼时来过上京?”
“嗯,在上京当质子,受尽屈辱,连饭都吃不饱,还经常被人欺负……”
“要是几年前,我肯定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你说起秦王,说起这些往事,现在么,我成长了,你也成长了。”
……
不管大臣和温初颜再紧张,正月初二的太子登基大典还是到了。
早上,阳光普照,雪未融尽,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只有朝臣的嘴巴和鼻孔里呼出的丝丝缕缕的白气。
“这天真冷啊!”旁边一大人将手抄在袖子里,静静的望着御阶之上的太极殿,“猜猜咱们的太子殿下会哭吗?”
“嘘!噤声!”
太极殿的大门,金光泼洒进去,映照在地砖上,光可鉴人!
身着各色朝服的百官缓缓移动,如一条静默的队伍进入太极殿中,文武百官站定,屏气凝神,肃立于丹陛之下。
灰白色的熏香如一道细丝,自鎏金异兽纹铜炉中袅袅升起,缠绕着殿宇间的蟠龙金柱。
谢松庭和温初颜并肩立于御座之前,谢松庭身着玄衣纁裳,目光沉静温和,眉宇间却自有睥睨天下的威严,那是涤荡六合,开创盛世方能淬炼出的气度。
而温初颜则是一袭深青祎衣,凤冠霞帔,倾城国色中蕴藏着母仪天下的温婉与坚毅,她是谢松庭身侧最沉静的底色,也将是史书中称颂的一代贤后。
而此刻,这江山重担,这万钧荣光,却落在谢松庭臂弯间那个小小的襁褓之中。
几个月大的朝阳殿下,被谢松庭稳稳地托抱在胸前,裹在明黄色的绫缎里,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朝阳殿下乌溜溜的眼珠转动着,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伸出莲藕般的小胳膊,无意识地抓挠着,似乎想要触碰谢松庭冠冕上垂下的白玉珠串。
谢松庭微微低头,看着怀中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冷峻的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微笑。
他唇角微动,没人听到他对朝阳殿下说了什么,但是,旁边的温初颜听到了。
温初颜神情微怔,扭头看父子俩,目光如水,温柔地拂过夫君与幼子,伸出手,极轻极轻地为朝阳殿下整理了一下襁褓的边角……
曹公公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高声道:“吉时已到,皇太子登基大典,启!”
那高亢而悠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声音在巨大的殿宇中回荡,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跪伏下去,山呼万岁。
在这“万岁”声浪中,谢松庭抱着朝阳殿下,高高举起,像是举起即将托付的万里江山。
这一刻,众臣的呼吸似乎也凝固了,一边是雄才大略、功业彪炳的千古一帝,一边是尚在襁褓、未来无限的懵懂婴孩。
帝国的权柄以最温柔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交接与期许,原来,至高权力的交接也不一定要血迹斑斑。
璀璨的天光自穹顶洒落,为朝阳殿下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而他浑然不知,柔软的小手咿咿呀呀的伸向朝臣的方向。
而在朝阳殿下手指的方向,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的跑在御阶上,“皇上,皇上,关西,关西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