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七再次踏进张家院子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
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打在青灰瓦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有几处瓦缝显然年久失修,水珠顺着屋檐的破洞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
顾青萝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块旧布,踮着脚往漏雨的地方堵,素色襦裙的下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贴在纤细的腿上。
“顾公子来了?快进来躲躲雨。”
她看见顾十七,连忙放下布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脸颊因为动作幅度稍大而泛起浅红,却又很快褪去,只剩下苍白。
顾十七快步走进廊下,目光扫过院子墙角的秋葵被雨水打得蔫了大半,廊下挂着的草药少了许多,想来是顾青萝最近又用了不少。
正屋的门虚掩着,顾十七跟着顾青萝进去,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里比院子里更显局促,一张旧木桌占了大半空间,桌腿用木片垫着才勉强平稳,靠墙放着一个掉漆的衣柜,柜顶堆着几个布包袱,里面应该是他们的衣物。
最显眼的是窗边的那张床,挂着半旧的青布帐子,帐角已经磨破了边,床前放着一个陶碗,碗里还剩小半碗褐色的药汁,显然顾青萝刚喝过药。
“坐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顾青萝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上次慢了些,背影也显得有些单薄。
顾十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前几日去书社找张居正时,听书社的掌柜说,张相公为了多挣些钱,每天除了读书,还要帮人抄书到深夜,有时候抄得手指都握不住笔,却连块像样的墨都舍不得买,用的都是最便宜的松烟墨,写出来的字颜色浅淡,还容易晕开。
没一会儿,顾青萝端着一个粗瓷杯进来,杯沿有个小小的豁口。
热水冒着热气,在微凉的屋里氤氲出一层薄雾。“家里没什么好茶,公子将就喝些热水暖暖身子。”
她把杯子递给顾十七,自己则在床边坐下,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针线筐,里面放着几块碎布和一根磨得光滑的针,她想把那几块碎布拼成一个小垫子,给张居正垫在书桌上,免得他久坐着凉。
顾十七接过杯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看着顾青萝低头穿针的样子。
她的手指很细,指节有些发白,穿针时需要眯着眼睛,试了好几次才把线穿过针眼。“顾姑娘,你的身子……最近还好吗?”他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顾青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缝补,声音轻得像雨丝:“老样子,也不算差。就是这雨天,骨头缝里总疼,夜里也睡不安稳。”她抬起头,对着顾十七笑了笑,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不过叔大昨天给我买了一小块生姜,煮水喝了能暖些,就好多了。”
顾十七心里一沉。生姜在这时并不算贵重东西,可顾青萝却说得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可见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拮据。他想起自己现代的生活,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冬天有暖气,生病时能随时去医院,和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张相公呢?今天没去书社?”顾十七转移了话题,不想让她再提身体的事。
“他去城西的李老爷家了,”顾青萝说道,“李老爷家的小公子要启蒙,请叔大去做馆师,一个月能给五百文钱。叔大说,有了这笔钱,就能给我抓两副好点的药了。”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是看见了希望,“只是李老爷家离得远,来回要走两个时辰,叔大早上天没亮就出发了,估计要傍晚才能回来。”
顾十七点点头,五百文钱在当时够买半石米,确实能解燃眉之急,可张居正每天要走四个时辰的路,还要给孩子上课,回来还要读书、抄书,身体哪里吃得消?他正想着,忽然听见顾青萝咳嗽了几声,她连忙用手帕捂住嘴,咳嗽声不大,却很急促,咳完后,她的脸色更白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顾姑娘,你没事吧?”顾十七连忙站起来,想去扶她。
“没事,没事。”顾青萝摆了摆手,把帕子收起来,“就是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顾公子还没吃饭吧?我去煮点粥。”
顾十七想拒绝,说自己不饿,可看着顾青萝已经起身往厨房走,他也只好跟过去。厨房更小,只有一个小小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个缺口的陶罐,旁边的米缸半掩着,能看见里面的米已经不多了,只剩下薄薄一层。顾青萝拿起米缸里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两勺米,又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倒进陶罐,然后点燃了灶台里的柴火。
柴火是湿的,烧起来冒着浓烟,呛得顾青萝直咳嗽。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扇子扇着风,脸颊被烟火熏得有些发红。顾十七连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我来扇吧,你去外面等着。”
顾青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走到厨房外的廊下坐着。她看着顾十七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本来该是她招待客人,结果却让客人帮忙烧火。
她想起自己刚嫁给张居正的时候,张家虽然已经中落,但也不至于这么窘迫。那时候张居正还在县里的学堂读书,她在家操持家务,偶尔还能买点肉给张居正补补身子。
可后来张居正的父亲去世,家里的担子更重了,为了给父亲办丧事,还借了些钱,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了。
粥煮好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顾青萝把陶罐端到桌上,又拿了两个粗瓷碗,盛了两碗粥。粥很稀,能清楚地看见碗底的米粒,顾青萝还从菜坛里夹了几根腌菜,放在一个小碟子里,算是下饭菜。
“委屈公子了,只有这些东西。”顾青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顾十七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粥很淡,几乎没什么味道,可他却觉得比自己平时吃的山珍海味都香。“很好吃,”他看着顾青萝,认真地说,“比我家里的饭好吃多了。”
顾青萝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眼角弯成了月牙。她也拿起碗,慢慢地喝着粥,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像是在细细品味。顾十七知道,她不是喜欢慢吃,而是因为身体弱,消化不好,只能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