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春雨当天中午就拎着随身的一个破袋子,住进了锅炉房。
跟着过来打点一下的王经理刚走到水龙头附近,就热得受不了。
他担心地提醒田春雨:“田春雨同志,这个地方真的太热了,你年纪大了,晚上睡觉怎么办?”
田春雨像是没有听懂似的,毫不在意地看着两个小工人帮她把行军床放下,再擦了一下桌面和椅子,这才逃也似地离开锅炉房。
在田春雨主动请缨之前,锅炉房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固定的职工。
大都是原料车间上三班倒的工人过来,顺便看看炉子。要不就是保卫科巡逻的职工,过来添煤。
所以当王经理跟场长说到工作问题,场长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
临走前,场长嘱咐王经理,要是田春雨能好好干,干满一年就再给她涨十块钱。
王经理听了,却没有跟田春雨说。
他感觉田春雨肯定看不到一年。
田春雨见王经理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依旧不走,想到他应该是担心自己出事赖场里。
只能说道:“到了夏天,我就把床搬到外面睡,这总可以了吧?”
王经理这才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张饭票,放在桌上。
田春雨一见到饭票,激动地立刻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兜里,“谢谢王科长。”
……
田春雨就这样在锅炉房干了小半年,每个月准时发工资,她自己没有任何需要花钱的地方。
每天身上都是那套藏蓝色的工服。
天气渐渐凉了,田春雨不舍得买大衣,干脆跑到保卫科去拿。
小李年轻,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见田春雨来了好几次,实在不忍心,就将自己的军大衣送给了她。
田春雨眉开眼笑地穿着军大衣走了,又省下不少钱。
田春雨过了半辈子手心向上的日子,到现在自己快五十岁了,还能每个月手里头多三十块钱,这放在几年前,是田春雨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而且这些钱,不用花在孩子身上,不会被王德彪拿走,就是她自己的钱。
田春雨剪下一条破洞裤子的裤脚,在自己内裤外头缝了一个口袋,将所有的现金都塞了进去,每天晚上要压着这些钱,她才睡得踏实。
跟着王德彪,过了几十年战战兢兢的生活,现在终于放松下来,田春雨根本不在乎条件,在哪里都是倒头就睡。
今天是大年三十。
场里食堂晚饭吃的是饺子,值班的职工不多,食堂厨师看田春雨一个人,干的又是没人愿意干的烧锅炉,特意把剩下的饺子都给了她。
田春雨端着满满当当一个铝饭盒的饺子,美滋滋地回到锅炉房。
刚想从兜里摸钥匙,就感觉门口竖着一个黑影。
田春雨吓得钥匙直接掉在地上,眼看着这个黑影拖着脚步朝自己越走越近,田春雨眼看就要尖叫出声。
“臭婆娘,是老子!”
借着锅炉房昏黄的灯光,吓得魂飞魄散的田春雨这才看清面前这个人是谁。
田春雨本能地颤抖起来,这个男人化成灰她都认识。
王德彪。
他出狱了。
王德彪拿着铝饭盒,一瘸一拐地走回锅炉房,打开一看,啧了一声,就着手,一口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饺子来。
田春雨战战兢兢地跟着进屋,刚想找个椅子坐下,就听到王德彪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给老子倒水!
田春雨吓得跳起来,从桌子上拿起暖水壶,把水倒在自己常用的搪瓷杯里,小心翼翼地推到王德彪面前。
王德彪看都不看田春雨,端起杯子就是一大口水灌下去。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了,王德彪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足足有半分钟。
这才咂摸着嘴,感叹道:“真他娘的好吃!老子都多久没吃到有肉的饺子了!”
田春雨垂着头,坐在行军床上,偷偷打量着大快朵颐的王德彪。
一个破破烂烂的双肩包堆在桌子角,王德彪身上穿着的,还是当年被抓走的那件袄子。
田春雨甚至怀疑,这件衣服这些年是不是都没洗过?
不然这个屋子里怎么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霉味,让田春雨皱着眉头不敢吭声。
十分钟后,王德彪总算是吃饱了,他将饭盒重重盖上,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肚子,终于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来对付田春雨。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这个臭婆娘。
“孩子呢?王敏涛那个杀千刀的呢?”王德彪低声问道。
真是奇怪,明明经历过蹲号子,王德彪已经被纠正得没有一点毛病,但这些话落在田春雨的耳朵里,就跟要抬手打她的预告一样,让田春雨心慌不已,瑟瑟发抖。
上午,狱警打开牢门,对王德彪说道:“王德彪,时间到了,你今天可以离开。”
面对着墙壁,沉默不语的王德彪转过身,诺诺地站起身,接过狱警递过来的衣服,“把你自己的衣服换上,带好你自己的随身物品,就可以签字走了。”
王德彪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耳鸣声让他头晕目眩。
等了这么久,真的等到期待已久的这一天,王德彪却没有多少喜悦。
仿佛他这个人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几年监狱的生活一并碾碎成尘,半点不剩。
背着破旧的包,走出看守所,王德彪沿着公路走了很久,才走到公车站。
他已经不知道回家的路,问了好几个司机,才坐上了到林场家属区的公车。
王德彪看着窗外飞速退后的景色,看到这个普通又平凡的人间,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
口袋里还装着一百多块钱。
这是从家里被带走那天,自己情急之下胡乱塞进去的。
他本来想把自己枕头下面所有的钱都带走,警察来得太快太急,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
王德彪想到家中如狼似虎的几个孩子,自己那点棺材本,只怕早就被他们几个瓜分干净,渣都不剩。
到了林场家属区,王德彪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了自己曾经的家门口。
结果来开门的,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王德彪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易近人,“原来这户王家人呢?”
开门的男同志看着对面形销骨立,一颗土豆头的王德彪,立刻就有不好的猜测,满脸警惕地退后,“不知道,早就搬走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