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卢府,今日门楣之上红绸烈焰,庭院之内笙歌鼎沸。北凉长郡主徐脂虎,下嫁江南卢氏。此桩联姻,震动江南道,便是那离阳京城,亦遣了观礼官员,以示皇恩。一时间,姑苏城内车马如龙,冠盖云集,卢府之内更是宾客满堂,皆是江南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宴开百席,琼浆玉液,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卢家家主卢白颉满面春风,频频举杯,与各方来客周旋。徐凤年今日难得地换了一身锦袍,坐在首席不远处,眉宇间却有几分不耐,眼神时不时飘向角落里那个病恹恹的“徐三郎”。
徐锋今日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由侍女玉奴小心搀扶着,安静坐在一个不甚起眼的席位。他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只偶尔端起茶杯,目光却似不经意间,将满堂宾客的神色尽收眼底。那些江南士族代表,看似谈笑风生,眼底却暗藏算计;几位离阳朝廷的官员,则神情倨傲,带着审视。新娘徐脂虎一身凤冠霞帔,端坐主位,容光焕发,却也难掩一丝对未知前路的隐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当堂间气氛热烈,丝竹之声悠扬之际,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骤然响起。
“卢家主,诸位大人,诸位同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落魄文人刘黎廷霍然起身,面带悲愤,声音凄厉。他几步踉跄至堂中,指着新娘徐脂虎的方向,痛心疾首道:“今日卢徐联姻,本是喜事,然刘某却不得不冒死直言!这北凉王府,名为大楚屏障,实则包藏祸心,暗中与那西楚余孽勾结,意图颠覆我离阳江山!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宾客们面面相觑,惊愕、猜疑、愤怒,种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刘黎廷,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徐凤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刘黎廷便要发作。
卢白颉脸色铁青,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刘先生,今日乃小儿大喜之日,还请慎言!”
刘黎廷却是不管不顾,反而提高了声调,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热:“慎言?国之将倾,何谈慎言!我刘黎廷今日便要揭穿这天大阴谋!证据,证据就在那新娘徐脂虎的嫁妆之中!”
他此言更如火上浇油,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嫁妆里有证据?”
“北凉当真如此大胆?”
“开箱查验!必须开箱查验,以证清白!”
在刘黎廷几个同党的煽动附和之下,群情越发激愤,不少人纷纷叫嚷着要开箱查验。卢府的家丁护院试图维持秩序,却也有些力不从心。
那几位离阳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依旧稳坐钓鱼台,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冷眼旁观这愈演愈烈的闹剧。
便在此时,一道略显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众人目光转向声音来处,只见那“北地盐商徐三郎”在侍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家姐徐脂虎,乃北凉王府长女,其品性为人,徐某敢以性命担保,断不会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徐锋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镇定,“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刘先生既然言之凿凿,又有诸位同道心存疑虑,若不查验,反倒显得我北凉与卢家心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卢白颉与那几位离阳官员脸上:“为证家姐清白,为证北凉坦荡,也为给卢家主一个交代,给朝廷一个交代,这嫁妆,便查上一查,又有何妨?”
卢白颉深深看了徐锋一眼,此子这份定力,着实不像传闻中那般简单。
徐凤年本想阻止,可见徐锋眼神示意,便强压下怒火,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刘黎廷见徐锋“服软”,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高声道:“徐三郎深明大义,刘某佩服!既然如此,便请将那嫁妆抬上来,当众查验!”
很快,数口红漆描金的嫁妆箱笼被抬至堂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刘黎廷亲自上前,在那一堆箱笼中翻找片刻,最终指向其中一个样式并不算起眼的木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便是此物!”
他命人打开木匣,伸手入内,得意洋洋地取出一封蜡丸封好的信笺,高高举起,转向那几位离阳官员:“大人请看,这便是北凉通敌的铁证!”
一名离阳官员接过信笺,而后当众拆开蜡封,展开信纸。
满堂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官员手中的信纸上。
刘黎廷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那官员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道:“父亲大人膝下万安。女儿脂虎,此去江南,前路渺茫,唯念父亲戎马半生,为国操劳,鬓染霜华。女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反令父亲忧心……”
随着官员的诵读,刘黎廷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眼中先是茫然,继而化为浓浓的不可置信。他猛地抢上几步,想要夺过信纸:“不可能!这不可能!定是你们换了信!”
堂中众人也是一片哗然,剧情反转太快,让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分明是家书啊!”
“哪里有什么通敌的字眼?”
“刘黎廷,你究竟是何居心!”
便在此时,徐锋又“适时”地轻咳数声,缓步上前,对着那官员拱了拱手,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洞察:“这位大人,可否容在下看看此信?”
官员略一沉吟,便将信递了过去。
徐锋接过信纸,仔细端详片刻,眉头微蹙片刻后,他眼中精光一闪,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面如死灰的刘黎廷。
“诸位,此信表面看去,确是一封感人家书。然,徐某不才,早年曾对军中一些隐秘的传讯之法略有涉猎。”他声音陡然拔高,指着信纸上几处看似寻常的字眼,“此信之中,另藏玄机!若将特定字眼,以特定之法重新排列,便能得见另一番内容!”
满堂宾客屏息凝神,连那几位离阳官员也露出了凝重之色。
终于,徐锋抬起头,眼中带着“恍然大悟”与“滔天怒火”:“诸位!此信中隐藏的真正讯息,乃是‘刘黎廷勾结北莽,欲图构陷忠良,扰乱江南,其心可诛’!”
“一派胡言!”刘黎廷状若疯狂,厉声嘶吼,“你这是栽赃陷害!”
徐锋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的咆哮,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掷于地上:“栽赃陷害?刘黎廷,你敢说这些不是你与北莽谍子暗通款曲的铁证么!”
那几张纸,正是燕三娘从刘黎廷书房盗出的部分书信与账册。
离阳官员立刻命人拾起查看,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刘黎廷!”为首的官员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真相大白,群情激愤。方才还对北凉口诛笔伐的众人,此刻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刘黎廷。
“狼心狗肺之徒!”
“竟敢勾结北莽,陷害忠良!”
“杀了他!杀了他!”
刘黎廷见阴谋彻底败露,知道今日断无幸理,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绝望。竟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朝着离他最近的徐脂虎扑去,显然是想挟持人质,做最后一搏!
“姐姐小心!”徐凤年惊呼出声,便要上前。
只见那病弱的徐三郎,在电光火石之间,竟爆发出惊人的反应。
“砰”的一声轻响,折扇与短剑相交。
刘黎廷只觉手腕一震,短剑险些脱手。他正欲再次发力,却见徐锋那看似文弱的折扇扇骨之中,突然弹出一截薄如蝉翼的锋锐刃片!
那刃片弹出得极为巧妙,角度刁钻,在格挡的瞬间,如毒蛇吐信般,精准无比地划过了刘黎廷的咽喉。
“呃……”刘黎廷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眼中生机迅速消散。
一时间,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方才还是揭发奸贼的英雄,转眼间便成了“失手”杀人的凶徒。
徐锋握着那柄扇沿尚在滴血的折扇,身形晃了晃,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眼中满是“惊骇”与“无措”,。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大胆狂徒!竟敢在婚宴之上,当众行凶!”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几位离阳官员,为首那人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来人!将此凶犯徐三郎给本官拿下!封锁卢府,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即刻飞马传报京师!”
数名甲士如狼似虎般扑上前来,将尚在“震惊”中的徐锋团团围住。
卢白颉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徐凤年也是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三弟,竟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了结此事。
姑苏城的天,怕是要彻底变了。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离阳皇城,又将因此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徐锋被甲士押住,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