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膳食果然是紧着霍瑶的要求安排的,不仅呈上了她点名要的豉椒獐肉、柘浆焖雁。
猩唇、豹尾,也是一点也没少上。
霍瑶埋首在美味佳肴间,吃的不亦乐乎。
霍去病握着杯盏并不着急喝,只是瞧见霍瑶的碗一空,便眼疾手快的给她夹上一筷子蔬菜。
这小丫头,若不看着些,只怕是一口素菜都不会吃。
刘据捧着杯盏,双眼发亮,但也紧紧记着霍去病说的,不能牛饮,只敢小口小口的品着。
卫青瞧见刘彻对这蜜酒爱不释手,转身便对身后内侍轻声吩咐了几句。
瞧见内侍脚步匆匆的出了殿,端坐首座的刘彻脸颊已染上了一层薄红。
“仲卿,这是何意?”
卫青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陛下,瑶瑶也给我送了一坛蜜酒。”
“如今陛下已饮尽,臣自然该将这酒奉上,为陛下续上这雅兴。”
刘彻爽朗一笑,“仲卿深的朕心。”
转而又看向专心致志啃雁翅的霍瑶。
“小丫头,你这酒可得抓紧酿啊。”
霍瑶:“......好,父皇。”
卫子夫瞧着刘彻的神态,不动声色的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同时给刘彻夹了一些獐子肉,又添了些雁肉。
“陛下,这是瑶瑶新想的菜肴,你尝尝,这滋味可合心意?”
刘彻这才将目光落到了卫子夫身上,略带醉意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温柔。
卫子夫瞧着心中也是一软。
与陛下相处十几载,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陛下醉酒的模样。
“宫务繁杂,你瞧着清减了不少,还是让那宫女快些回宫,帮衬着你些。”
听着刘彻的话,卫子夫眼波流转,含笑点头,“都依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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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椒房殿内,安静的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宫女脚步轻缓,以极快的速度更换了桌案上的茶水。
随后身子微倾,将刚刚收到的消息,悄声告知了卫子夫。
卫子夫笔锋一顿,清润眼眸中闪过愕然。
“李美人召巫医进宫?”
李美人以孕期烦忧为由,召了娘家亲人入宫陪伴,这事卫子夫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她未曾想到,李美人竟敢将巫医私昭召入宫。
这森严后宫,谁不知晓陛下对巫蛊之术深恶痛绝。
陈皇后蛊案不过才过去数年,她可不认为李美人敢冒此大不韪。
宫女眼眸低垂,神色平静恭敬,没有丝毫波澜,只将消息轻声道来:
“为了查验腹中胎儿性别,那巫医已断言,是位皇子。”
卫子夫多了几分了然。
入了深宫,怀了龙裔,自是也多了那几分野心。
“殿下,可要将此事透露给陛下?”
卫子夫摇了摇头,神色间不见丝毫异样,她重新看起了宫务。
“无妨,你们只需看顾好李美人即可。”
宫女欠身行礼,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宫殿。
卫子夫面上不显,心中已有计量。
此时并非好时机,定局之物,需等火候到了,再拿出才能予以致命一击。
李美人能怀上龙裔,其他佳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沉寂了数年的宫闱,往后只会愈发暗潮汹涌。
卫子夫心中叹息,但也庆幸自己已完全掌控了后宫。
这数月的雷霆整治,陈皇后、窦太后残留在宫中的心腹,已让她尽数拔出。
思及此,卫子夫立刻想起了遭受无妄之灾的霍瑶。
“宁安午歇可醒了?”
宫女恭声答道:“公主殿下半个时辰前已经起身了,如今正在中庭赏花。”
卫子夫望了一眼殿外天色。
风和日丽,甚好。
这般想着,她也没了处理宫务的心思,起身走向中庭。
穿过长廊,路过疏疏朗朗的花枝树木,卫子夫远远便瞧见了一个小胖丫头悠然自得的躺在两棵梨树之间。
此时的阳光暖而不燥,褪去初春的微凉,留下清浅的暖意。
小丫头双眼微眯,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右腿微屈,左腿随意的搭在膝盖上轻轻晃着,甚是悠闲。
以往厚实的毛毡,随着天气转暖,如今也换成了精美的莞席。
如今这莞席四个角竟被那粗壮的麻绳牢牢捆着,就这么挂在空中。
随侍的宫女安静的候在一旁,一人捧着一碟洗净切好的果子,时不时给小丫头喂上一块。
一人双目不离小丫头,生怕她不小心摔下。
卫子夫一愣,随即便轻笑出声。
怪道陛下常言,羡慕这丫头。
满汉廷瞧瞧,论享受,谁能比得上这丫头?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的脑子是如何长的,奇思妙想竟然这般多。
两棵树之间,常人能想到的,最多便是架个秋千,她倒好,竟硬生生在两棵树之间架起了一张床。
卫子夫也有些纳闷,这椒房殿里头,什么时候有了这般粗的麻绳?
霍瑶小胖手枕在脑后,昏昏欲睡。
原本午歇过后,精神抖擞,但这在暖暖日头之下,不知不觉间又多了几分困意。
嗯,花香有了,但还缺了些。
哦,对了,是鸟语,要是能再来段催人入眠的相声,那就更完美了。
唉?要不和阳石商议商议,在汉朝也搞个相声?
胡思乱想间,一股独特、又熟悉的香气飘入鼻尖,霍瑶睁开眼一瞧,果然是卫子夫。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吊床旁,接过了宫女手中的果碟,正含笑望着她。
“姨母!”
霍瑶笑弯了眼,总算舍得从吊床上坐起身。
莞席一阵摇晃,看的卫子夫胆战心惊,忙扶了扶晃动的莞席。
“你这丫头,可得当心些,莫要从这上面摔下来。”
霍瑶乖乖的坐定,小短腿在空中晃着。
“姨母放心,这吊床稳着呢,绑的可牢固了,只要不是太大的动作,就是翻身也不会摔下来的。”
卫子夫目光扫过粗壮的麻绳,心下稍安,抬手夹起一块果子喂到霍瑶嘴边,嘴上仍道:
“那也得小心谨慎些,若是一不留神摔下来。”
“看你阿兄,还许不许你再坐这吊床。”
正欲说话的霍瑶,张嘴便被果子吸引了,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下。
微酸的李子,裹着蜂蜜和梅汁,咬下时,酸甜缠绕在舌尖,满口皆是清爽。
幸福的霍瑶想晃晃脚丫子,想起卫子夫的话,立时便收住了脚。
这小动作,卫子夫瞧得清清楚楚,笑意从眼底蔓延,她抬手便给霍瑶又喂了一块。
只是喂完这一块后,卫子夫便将果碟递给了宫女。
见霍瑶瞪大了眼,她轻轻抚了抚小丫头有些凌乱的发髻。
“你如今也学医了,怎不知李子不可多食。”
“尤其像你这般幼童,吃多了可是会损伤脾胃的。”
霍瑶眼神飘忽。
巧了也是,义妁前日才与她讲过这些果子食用忌讳,只是这美食当前,她一时都给忘了。
瞧瞧这心虚的小模样,卫子夫哪里还会不明白。
心中想着,一会儿还得提醒下大外甥,但也不知为何,心底却突然多了一丝别样的滋味。
孩童,就该多些这般鲜活气。
“姨母,你说,这吊床能放在太素天宫售卖吗?”
“这般的好光景,定然也有不少王公贵族出门踏青,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吊床,想来他们游玩时也能更尽兴。”
思绪被打断,卫子夫嘴角噙着浅笑。
“这事,你得与阳石商议。”
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是明了这事办不成。
这吊床不同于衣服首饰,也不同于少府所出那些的小玩意儿,无需太多巧思,简单易做。
长安城中,哪家贵人府上没有几个针线好的绣娘,又岂会舍不得几匹布料?
想要,让家中绣娘缝制便可,没必要特地去购买。
不过,她仍旧很欣慰,瑶瑶何时何地都可以想到自己的女儿。
霍瑶点点头,“明日我便去寻阳石姐姐。”
说完这话,忍不住又感慨道:
“可惜阳石姐姐出宫了,若是晚上几日,便也能尝到这蜜酒了。”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长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好你个瑶瑶,今儿总算是逮到你了。”
霍瑶一伸脖,便瞧见阳石风风火火的身影从花丛间闪现。
瞧清霍瑶此刻的模样,阳石一愣,随即笑意从眼底漾起。
她快走几步便到了霍瑶身前,抬手轻轻点了点霍瑶的额头,“我在外头忙的脚不停歇,你倒是会享受!”
霍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为了那弓弩我可是忙活了整整半个月,如今合该我有这悠闲时光。”
霍瑶制作弓弩之事,阳石自然是不知情的。
出宫第一日,她便去了霍府,可惜连霍瑶的影子都没看到,小丫头直接一句在忙,便打发了她。
阳石虽是有些好奇,但也未曾打探。
若是霍瑶所忙之事与太素天宫有关,自然不会瞒她。
若是其他事。
阳石可不会忘了卫子夫的谆谆教导。
不该她管的事,决计不能插手。
阳石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道:
“我方才听闻,你酿出了蜜酒?如今在何处?快取些来让我也尝尝!”
霍瑶双手一摊,“没了。”
阳石傻眼,“没了?!”
“嗯。”霍瑶万分真诚的点点头。
“是呀,都怪我把那蜜酒酿的太好了。”
“父皇、舅舅都没忍住,全给喝了,如今还在午歇没起来呢。”
阳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望着卫子夫。
卫子夫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对上女儿的目光,她不言语,只想浅笑回望。
是啊,连她都没想想到,两坛蜜酒竟将陛下、仲卿、去病、阿孟、据儿全给喝趴了。
去病、阿孟昨夜饮过,酒劲未过醉的快情有可原。
据儿年幼,只饮了三杯,便嚷着头晕。
仲卿和陛下会喝醉,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陛下向来冷静自持,哪怕是最爱的葡萄酒,那也是浅尝即止,从不会多饮。
想来这醉酒,也是陛下生平头一遭了。
原本打算用过膳食,便去少府的行程,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搁浅了。
阳石懂了,懵了,更后悔了。
早知道蜜酒如此美味,就该早些出门,事务就留到晚间处理又如何了!
瞧着阳石这懊恼万分的模样,霍瑶狡黠一笑。
“宫里是没了,我府上还有呢,等我回去,便让人送半坛给你。”
阳石不甘心,“为何只有半坛?”
霍瑶振振有词,“剩下的一半,得留给我阿兄和次兄啊。”
阳石一噎,“也罢,半坛便半坛,不过瑶瑶你得答应我,以后酿了新的酒,也得给我送上一份,我那府邸离你可不远。”
霍瑶每次做了新玩意儿,一份送给舅舅、一份送到宫中,这阳石可是知道的。
霍瑶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瞧这姐妹二人聊的热烈,卫子夫悄然转身,月照心照不宣的跟在她身后回到了殿中。
“殿下。”
卫子夫颔首,端坐在首座之上。
月照先为她奉上了一盏清茶,这才不疾不徐的将阳石这段时间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她。
待听到阳石每日都到平阳侯府上去寻平阳公主,卫子夫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月照瞧着眼中,低声道:“殿下说了,这还是长公主给她出的主意。”
卫子夫眼中满是柔软,心底亦是一片熨帖。
“琼儿向来心细体贴,未出嫁前,便一直照看着诸邑、阳石。”
说到此处里,她脸色微顿,“诸邑如何了?阳石出宫这些日子,她们姐妹三人,可有好好聚过?”
月照身为她的贴身宫女,自然知晓卫子夫心忧之事。
同为汉廷公主,一人嫁的是权贵士族,风光无限。
一人的夫家却是平庸至极,纵使心有不甘,也属人之常情。
只是长公主的婚事,也不是殿下决定的,那是陛下亲自为长公主指定的夫家。
二人的婚事,也并非表面这般简单。
诸邑殿下不懂,只以为殿下偏心,不肯为她求一门好的婚事,反为选了这平庸至极的门楣。
可她不曾想过,唯有那样的人家,她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生活。
若是阳石殿下也嫁的那般人家,诸邑殿下或许不会这般别扭。
可世事无常,偏偏阳石殿下没有成婚,反而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汉廷公主都想走,但又顾虑重重不敢轻易踏上的路。
月照不敢隐瞒,她斟酌了片刻,才道:“阳石殿下出宫那日,诸邑殿下来过一次,后来,便再不曾来过了。”
卫子夫目光平静的望着她。
月照顿了顿,只得继续道:“阳石殿下曾派人相邀,诸邑殿下派人传话,妹妹有要事缠身,她不敢过府叨扰。”
卫子夫眼眸低垂,望着澄亮的茶水。
月照劝慰道:“殿下不必忧心,诸邑殿下只是还未想明白,待时日久了,自然会明白殿下苦心的。”
卫子夫未曾言语,心中却是清明万分,想要诸邑自想通,只怕是难了。
她避开这个话题,看着月照只道:
“你好生调教那几个宫女,待太素天宫开业后,你便回宫吧。”
月照一惊,“殿下,这宫外女眷,阳石殿下还未完全认得,春陀也不曾全部见过,此时可离不得人......”
卫子夫脑中却回荡起了刘彻用膳时,说的那些话。
对上月照诧异神色,卫子夫收敛了心神,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开张之日便能全部见到。”
“你若总在她身侧,她又何时才能真正独当一面。”
月照一愣,随即想被点醒,一时竟也说不出话了。